她放下茶杯,语气平稳无波:“未雨绸缪,分散风险,此为常理。
杨戬,我不能,也不会将所有的希望只系于你一人之身。那样的牵扯,于公于私,都难长久。”
她话锋微转,眸光黯了几分,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你说我对你们皆是利用。
杨戬,我看着你从灌江口走到凌霄殿,在你与杨婵身上倾注的心力,远超旁人。
如今被你一言以蔽之曰利用,倒让我觉得,这些年的一片心,怕是错付了。”
那抹极少在她脸上出现的落寞与脆弱,猝不及防地刺进杨戬心里。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上前,却又硬生生刹住脚步,猛地背过身去,肩线紧绷,声音从喉间闷闷地挤出:
“元君待我们兄妹之恩,杨戬刻骨铭心,从未敢忘。只是……只是这恩与情,真心与谋算交织得太密,我……分不清,亦不敢深信。”
穗安看着他抗拒的背影,心中暗叹:羽翼丰满了,心思也愈发深重难缠。
她敛去所有刻意流露的情绪,声音恢复成一贯的疏淡清冷:“那你待如何?从此划清界限,只论公事,私谊两不相干?如此界限分明,你可能心安?”
“不!”杨戬骤然转身,目光如燃烧的星辰,紧紧锁住她,像是要将积压已久的心绪尽数倾泻,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我要做的,不是权臣,而是道侣。”
穗安脸色倏变,霍然起身:“放肆!”眼中厉色骤现,隐有雷霆之威,“杨戬,你清楚我对杨家是何等情分!此言此行,与恩将仇报何异!”
杨戬后退半步,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姿态放得极低:
“杨戬绝无此心,亦不敢有此心。无论元君应允与否,此生此世,杨戬必坚定立于元君身侧,辅佐左右,绝无二志。”
见他如此,穗安脸色稍缓,但疑虑未消:“那你方才所言,又是何意?莫非是以手中权柄与盟约,行胁迫之事?”
“绝非胁迫。”
杨戬直起身,目光如寒星,坦荡地迎向她探究的视线:“元君既言不懂情爱,一心只为寻个合适的人,那纵观三界,还有谁比我更合适?”
他向前半步,玄色衣袍无风自动,周身散发出不容忽视的压迫感,“我愿为您手中最锋利的剑,为您扫清前路一切障碍。杨戬今日,正是在向您自荐。”
他话语微顿,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挑衅的笑:“还是说,元君其实想找的,不过是个空有皮囊的花瓶,放在身边,只为取悦自己?”
“你怎知他就没有真本领?”穗安反问,眸色深沉。
杨戬闻言,竟低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冷冽的嘲意:“若他真有通天本领,为何在元君缺人可用、举步维艰之时,从不曾现身相助?
可见,要么是无能之辈,要么便是心无牵挂,对元君的成败毫不在意。”
穗安眉毛轻轻一挑,语气带着维护:“你怎知,不是我不愿他面对风险,故而将他护在身后呢?”
杨戬呼吸骤然停滞,瞳孔猛地收缩,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竟翻涌起骇人的波涛,眼神凶狠得像要噬人,
可深处却仿佛有水光碎裂,看起来竟像是要哭出来一般,流露出一种极其矛盾的、混合着暴怒与巨大伤痛的情绪。
穗安定定地看着他,试图从那片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执着漩涡中,辨别出一丝一毫的虚伪或算计。
然而,她看到的只有一片赤诚的、近乎绝望的炽热,烫得她心头微颤。
她缓缓坐下,袖中的手微微收紧,语气冰寒:“说到底,这仍是威胁。若他日,站在我身侧的另有其人,你杨戬心中不甘,必生事端,是也不是?”
她顿了顿,继续敲打他,“你可知,玉帝与王母这天婚,所谓‘道侣’,实为‘辅君’,是规则的象征,无情无欲,方得长久。”
“我知道。”
杨戬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缩,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野蛮的独占欲,
“规则我懂。但我不能忍受,将来站在你身侧,与你共享权柄、并肩俯瞰这三界的,是另外一个人。”
“若我,偏不愿呢?”穗安挑眉,语气危险。
杨戬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是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待元君大业已成,三界革新稳固之日,杨戬便会自封神魂,重入轮回,与家人团聚。
从此,天庭再无司法天神,世间……也再无杨戬,绝不会再扰元君清静。”
穗安闻言,简直要气笑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中暗忖:这本就是个心思深沉的,如今倒好,将她那些权衡算计、以退为进的手段,学了个十足十,反过来用在了她身上。
穗安的语气稍缓,语重心长道:“杨戬,道侣之道,贵在志同道合。你应当清楚,我行事但求结果,不择手段,与你秉持的准则多有抵牾。
若强行捆绑,只会冲突不断,互相折磨,终成怨偶。这并非良配。”
她目光微转:“道侣的人选,我心中已有考量,你换一个要求吧。”
“杨戬别无他求。”他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这执拗彻底点燃了穗安压下的火气。她豁然起身,周身威仪如山压下:“杨戬,你是否忘了,我执掌欲界?”
她每个字都敲在他的心上:“你心底那些翻腾的妄念,那些自以为深藏的算计,在我眼中,不过纤毫毕现。在我面前玩弄心术,不觉得是班门弄斧么?”
杨戬猛地抬头,那灼灼的目光中猝不及防地闪过一丝被刺伤的痛楚。
穗安对上他那眼神,心头莫名一滞,下意识地垂眸,背过身去。
“此事断无可能。”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更显无情,“正因你对我存有情意,这辅君之位,将来才更不能给你。
情与欲相伴相生,乃是最难掌控的变数。身为三界之主,必须摒弃此等不确定之源。”
她微侧过头,余光扫过他僵立的身影:“杨戬,你再好好思量。若你能勘破情关,那么,辅君之位予你,亦无不可。”
语毕,不再给他任何辩驳的机会,穗安拂袖而去,衣袂带起一阵冷风。
杨戬嘴唇微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只是极其恭敬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一丝不苟地,躬身拱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
直到她那独特而清冷的气息彻底消失在殿外,杨戬紧绷如石的肩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
他非但没有流露半分失落,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不是她的心上人就好。” 他低语,眼中重新燃起暗火。
“我就不信,她当真无心!” 心底的执念疯长,“无论是怜悯,是知己之情,还是别的什么……她待我,总归是不同的。”
否则,方才不会以辅君之位,作为挽留的筹码。
另一边,穗安漫步于星河璀璨的天河之畔,周身强撑的镇定渐渐消散,取而代之地是一丝懊恼。
“总算是暂且搪塞过去了。”她揉了揉眉心,低声自语,“这小子,如今是越发难缠了。”
本想虚构一个道侣人选,划清界限,却没料到他反应如此激烈,一直克制得很好情绪竟险些失控。真是……弄巧成拙。
罢了,终究是年轻些。
她抬眸,望向那悬浮于云端的凌霄殿与瑶池。玉帝与王母那基于天道职责、各司其职、近乎无情无欲的“天婚”关系,在她看来,才是统治联盟最理想、最稳固的状态。
“玉帝与王母这般就很好。公私分明,方能长久。若掺入男女情爱,纠缠不休,徒增软肋与烦恼,该多麻烦?”
思绪流转至此,她得出了一个让她自己都有些无奈的结论:
“果然,自己不会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