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
空气凝固如铁。
三路伐匈奴,两路大败,一路失联。
耻辱。
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印在殿上每一个公卿的脸上。
刘彻端坐龙椅,面无表情。
唯有指节,在御座冰冷的扶手上无声敲击。
嗒——
嗒——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小锤,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忽然,殿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
一名宦官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双手高举着一卷竹简。
那姿态,仿佛举着自己的头颅。
“报——”
嗓音尖锐,像一根针,刺破了满殿死寂。
“陛下!北路军,车骑将军卫青,八百里加急军报!”
所有人的心脏,骤然停跳。
北路军?
那支所有人都默认已在漠北化为白骨的孤军?
刘彻敲击的动作,停了。
他的视线如山,沉甸甸地压在宦官身上。
宦官跪伏于地,抖得像风中残叶,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展开竹简。
“车骑将军卫青,率羽林七百骑,出上谷,过大漠……”
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仿佛要将胸腔吼炸。
“直捣匈奴祭天圣地——龙城!”
“阵斩七百余级!”
“焚其宗庙!”
“夺其祭天金人!”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轰然砸下。
整个宣室殿,死寂。
荒诞。
这战报像疯子的梦话。
“你说什么?”
刘彻的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给朕,再说一遍!”
宦官几乎是哭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几行字再次砸向朝堂。
“直捣龙城!阵斩七百!焚其宗庙!夺其金人!”
“轰!”
刘彻霍然起身。
他没有走下御阶,而是直接一步从高处跨下。
他从宦官手中,一把夺过那卷竹简。
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青筋暴起。
目光贪婪地扫过竹简上的每一个字,仿佛要将它们吞进腹中。
胸膛剧烈起伏。
片刻后,一声压抑的低笑从他胸腔深处溢出。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受控制。
最终,变成了响彻殿宇的狂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卫青!”
“朕的卫青!终究,没有让朕失望!”
“此战就是要告诉匈奴人,从此以后攻守易型了,寇可往,我亦可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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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林殿。
“娘娘,是喜脉。”
太医令刚给卫子夫请了平安脉。
刘彻带着一身狂喜闯了进来,朝服都未换下。
“子夫!大捷!龙城大捷!”
他一把抱住迎上来的卫子夫,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骼嵌入体内。
“陛,陛下,卫夫人有孕两月了,小心些。”
一旁的太医急忙叩首叮嘱着。
卫子夫伸出微凉的手,轻轻抚摸着他因激动而滚烫的后颈。
她的动作轻柔,却带着一股安抚力量。
“当真?”
刘彻回神过来,眼中的狂喜加剧,又把卫子夫抱在怀中。
“朕要赏!重赏!朕要让全天下看看,为朕开疆拓土的功臣,能得到何等的荣耀!”
须臾,卫子夫为他解下朝服,又亲自为他斟满一盏温酒,递到唇边。
“陛下,这酒要温着喝,才不伤身。”
刘彻就着她的手,将酒一饮而尽,眼中的狂热被酒意一激,化作了更深沉的杀意。
“那两路废物,朕要砍了他们的头!祭我大汉军旗!”
卫子夫这才抬眼,眼神冷静得像在看一盘棋。
“陛下,刀,之所以是刀,因为它有鞘。”
刘彻眉头一拧。
“你想说什么?”
“卫青是臣妾的弟弟,更是陛下的刀。”卫子夫的指尖,在他的掌心轻轻划过,“这把刀,今日饮血,锋芒毕露,天下瞩目。越是此时,越要让天下人看清,刀柄,握在谁的手里。”
她引着刘彻坐下,自己则跪坐在他身侧,声音压得极低。
“功,要赏。前无古人之赏。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跟着陛下,就有泼天的富贵。”
“那罪呢?”刘彻的声音冷了下来。
卫子夫笑了。
那笑容里,映出与刘彻一模一样的冷酷。
“罪,更要罚。敲山震虎之罚。”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落子。
“李广、公孙贺,杀不得。他们是老将,是军中名宿,杀了,寒了老臣的心,会有人说陛下刻薄寡恩。”
“不杀,何以立军威?”
“所以,要让他们活着。”卫子夫的眼神深不见底,“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她抬起头,直视着皇帝的眼睛。
“陛下想,全长安的人都看着,昔日威风凛凛的飞将军,如今穿着布衣,像个黔首庶人,在街上行走。”
“而我弟弟卫青,一个曾经的骑奴,却踩着他毕生的荣耀,封侯拜将,出入宫禁。”
“到那时,还需要陛下亲自去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吗?”
“天下人,自己会看,自己会想。”
“他们会明白,这大汉,谁才是天。谁的喜,是恩。谁的怒,是罚。”
刘彻眼中的杀意,渐渐凝固,化为一片深沉的欣赏和占有欲。
他紧紧握住卫子夫的手。
“知我者,子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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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外,十里长亭。
刘彻亲率百官相迎,万民空巷。
当那支黑色的铁甲洪流出现在地平线尽头时,震天的欢呼声几乎掀翻城墙。
“将军威武!”
“大汉威武!”
卫青一马当先,玄甲上凝固着血渍与风沙,面容冷峻。
他身后的羽林骑士,人人甲胄染血,煞气逼人。
他们沉默地前进,像一把刚刚饮过血的凶刃。
城门下,一架华贵的车驾静静停靠。
平阳公主刘莘掀开车帘一角,一双明亮的眼眸穿透鼎沸的人潮,落在了马背上那个身影。
卫青感受到了。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与那道视线在空中交汇。
他那张冰封的脸上,嘴角似乎有了一丝极轻的弧度。
然而,一个纤弱的身影,挤开了人群。
她一步一步,走到卫青的战马前,拦住了这支军队。
是夏婵。
她今日精心装扮,脸上挂着一抹属于正妻的温婉微笑。
卫青的视线,被迫从远处收回,落在自己妻子身上。
夏婵没有看他。
她的目光,顺着他刚才视线的轨迹,极快地瞥了一眼那架华贵的车驾。
她看到了那掀开的一角车帘,以及帘后那双来不及收回的眼眸。
她脸上的微笑没有变。
只是当她再抬眼望向卫青时,那抹笑意里,淬上了一层薄冰。
“将军辛苦。”
“将军在外征战,娘娘与妾身日夜为您祈祷。”
她抬起头,直视着卫青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字一顿,无比清晰。
“如今您凯旋,是神明听到了祈祷。娘娘备好了汤浴,为您接风洗尘。”
卫青眼角的余光瞥见,远处,那车帘悄无声息地落下了。
他明显感觉心中一紧,最终化作沉默。
在万众瞩目中,他翻身下马,走向了夏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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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庆功夜宴。
卫青换下戎装,一身锦袍,坐于百官之首。
酒过三巡,刘彻举杯起身,声如洪钟。
“车骑将军卫青,奇袭龙城,扬我大汉天威!功在社稷!”
他目光扫过全场。
“兹册封卫青为——关内侯!食邑三百户!”
“另,总领京师南、北二军及羽林卫,护卫京畿!”
满座皆惊。
关内侯!总领京师三军!
这是将整个长安的兵权,都交到了他一人手中!
卫青离席,跪地谢恩,动作沉稳如山。
“臣,谢陛下天恩。”
宴会气氛达到顶峰。
然而,刘彻脸上的笑容,骤然敛去。
一片肃杀。
“带上来。”
殿门推开,甲士押着三个衣衫褴褛的身影进来。
李广、公孙贺、公孙敖。
他们身着囚衣,形容枯槁,与这满殿的流光溢彩,恍若阴阳两隔。
三人被甲士死死按跪在地。
“李广,你可知罪?”
刘彻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李广低着头,声音沙哑。
“臣……有罪。”
“损兵折将,按律当斩!”
刘彻厉声道,杀气弥漫全场。
李广浑身剧震,缓缓闭上了眼。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皇帝要用三颗人头来祭旗时,他话锋一转。
“但念你曾有功,朕法外开恩。”
刘彻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新晋关内侯卫青的身上。
“准许李广、公孙贺、公孙敖三人,缴纳罚金,赎为庶人。”
此言一出,比“斩立决”三个字,更狠,更毒。
李广猛地抬头。
那双鹰隼般的眼中,此刻不是绝望,而是一片死灰。
昔日飞将军,今日布衣郎。
而那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幸进小辈,已封侯拜将,坐在了他梦寐以求的位置上。
荣耀、尊严、功勋、未来……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皇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手剥夺,然后赏给了另一个人。
他的目光,越过皇帝,越过百官,死死地盯住了卫青。
那眼神里,没有恨。
只有一种……巨石从万丈悬崖坠落,摔得粉身碎骨后的空洞。
卫青端起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只剩一片冰冷。
宴会结束,众人散去。
卫青走出殿门,夜风微凉。
他看到李广被两名甲士押着,从侧门离去,背影佝偻,再无半分飞将军的影子。
就在李广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时,卫青感到一道视线。
一道充满尖锐恨意的视线。
他转过头,恰好看到不远处的廊柱阴影下,站着一个十四五的少年。
是李敢。
李广的幼子。
他没有像他父亲那样绝望或空洞。
而是带着冰冷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