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出身琅琊王氏的年轻郎君,第一个出列。
他行云流水般行过一套繁复古礼,随即引经据典,从《尚书》的“天命玄鸟”,说到《周易》的“乾坤定位”。
洋洋洒洒,辞藻华丽。
听得人云里雾里。
其核心思想,不过八个字。
“君权神授,天经地义。”
“说得好!”
御史大夫第一个抚掌赞叹。
他身后,一众公卿纷纷附和,仿佛那王氏郎君说的不是空话,而是治国良策。
接下来,数名由窦太主一党举荐的世家子弟,轮番上阵。
他们或高谈“无为而治”,或盛赞“祖宗之法”。
言语间,无不是在暗示,如今朝堂的格局,便是最好的格局。
却无一人,说到真正的治国良策之上。
刘彻端坐高台,年轻的脸上面无波澜,眼底深处却凝结着一片冰冷的失望。
他要的,不是这些。
轮到寒门士子,气氛骤然冷清。
他们有的紧张得语无伦次,有的则过于实在,只知痛陈地方疾苦,却拿不出半点解决之法。
刘彻的眉头,越锁越紧。
就在他耐心即将耗尽之时。
公孙弘,出列了。
他没有华丽的开场,甚至连行礼的动作,都带着一丝乡野儒生的质朴。
他只是对着刘彻,深深一揖。
“草民公孙弘,斗胆请问陛下,虎狼之心,可驯否?”
满场哗然。
何等狂悖之言!
竟敢将君王策问,变成他对君王的反问?
不少公卿的脸上,已是毫不掩饰的讥诮。
刘彻冰封的眼底,却终于漾开一丝兴味。
“哦?先生以为如何?”
“虎狼,兽也,尚可教化。百姓,人也,岂有不可教化之理?”
公孙弘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天之道,在顺应四时,风调雨顺。”
“人之道,在各安其命,衣食无忧。”
“君之道,在身正位端,为万民表率,立信义于天下。”
他没有谈玄妙的天命,没有引晦涩的经典。
他只谈最朴素的道理。
“陛下欲安天下,无需远求,只需行八事。”
“一曰,凭才任官,不论亲疏。”
“二曰,不听谗言,杜绝虚妄。”
“三曰,不造无用之器,以惜民力。”
“四曰,不夺农时,以重根本。”
“五曰,有德者进,无德者退。”
“六曰,有功者赏,无功者下。”
“七曰,罪当其罚,不枉不纵。”
“八曰,贤当其位,不屈不挠。”
“此八事,乃治国之本。本固,则枝叶自茂。陛下行此八事,则上顺天道,下安民心,何愁天下不定,何愁匈奴不灭?”
他的话,没有一个华丽的辞藻。
却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狠狠砸在刘彻的心上。
这才是他想要的!
不是空谈,不是谄媚,是能落到实处,能真正改变这个帝国的,为君之术!
公孙弘说完,再次躬身一揖,退回队列,仿佛只是说了一番再寻常不过的话。
殿前广场,落针可闻。
那些世家子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像是被人当众抽了无数个耳光。
策问结束。
太常卿颤巍巍地将评定的名次呈上。
刘彻接过,只看了一眼,便笑了。
那笑意里,是冰冷的,毫不掩饰的嘲弄。
“第一,王氏子。”
“第二,李氏郎。”
“……”
“公孙弘……下下之选。”
太常卿的额角,渗出豆大的冷汗,沿着皱纹滑落。
“太常,”刘彻将那份竹简,随手扔在地上,声音平静,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
“你告诉朕,何为‘下下’?”
“臣……臣以为,公孙弘之言,过于浅白,无……无经义之基。”
“浅白?”
刘彻的音量陡然拔高,如平地惊雷!
“朕看,是他的话,太直白,刺痛了某些人的心吧!”
他走下台阶,亲自捡起那份被列为“下下”的策论,高高举起。
“朕要的,不是粉饰太平的颂歌,是能为朕披荆斩棘的利刃!”
他的目光如电,扫过满场噤若寒蝉的公卿。
“传朕旨意!”
“擢公孙弘为对策第一!”
“即刻起,拜为博士,入金马门待诏!”
“其余人等,朕自有安排。”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面如死灰的太常卿身上,一字一顿。
“太常卿,老迈昏聩,即日起,致仕归乡!”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明白,这位年轻的帝王,用一场策问,一把利刃,悍然撕开了世家门阀把持朝堂的铁幕。
一场新的风暴,已然来临。
消息传回兰林殿。
卫子夫正看着小小的霍去病,用一根木弓,将一枚悬在梅枝上的苹果,稳稳射落。
她听完夏婵的回报,嘴角勾起的弧度,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陛下这把刀,终于出鞘了。
而她,为这把刀,找到了最合适的磨刀石。
金马门。
这里曾是卫士待诏之所,如今,却成了大汉帝国最新的智囊中心。
公孙弘换上了博士的朝服,虽然依旧有些不合身,但那份属于读书人的清癯与风骨,却愈发凸显。
他每日的工作,便是整理那些从全国各地送来的,积压如山的奏章,从中筛选出有用的信息,呈报给皇帝。
这是一个清苦,却能最直接接触到帝国脉搏的位置。
刘彻没有再召见他。
仿佛那日殿前的雷霆之举,只是一时兴起。
公孙弘却不急。
他知道,陛下在等。
等他交出,比那日殿前策问,更锋利的刀。
一个月后,一封由公孙弘亲笔所书的奏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刘彻的御案之上。
奏疏上,没有谈具体的政务。
只谈了两个字。
吏,与民。
“臣闻,国之大患,不在外,而在内。内患之源,不在民,而在吏。”
“今我大汉,吏有邪气,则民生轻薄;民生轻薄,则政令难行。”
“以邪吏,行倦令,治薄民,如以漏舟载石,欲渡江海,其不覆者,幸也。”
“故,欲强国,必先正吏。欲正吏,必先明法。欲明法,必先得人。”
奏疏的最后,他盛赞了周公辅佐成王,制礼作乐,教化天下之功。
“周公之治,非其一人之功,乃得天下贤才以辅之。此,亦是陛下今日之志。”
刘彻看完,久久不语。
他将那份奏疏,翻来覆去地看了三遍。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小的刻刀,精准地,刻在他心头最痒的地方。
他终于明白,卫子夫为何会选中此人。
公孙弘看的,从来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
他看的,是整个天下的棋局。
当夜,刘彻密召公孙弘。
不在宣室殿,而是在金马门那间堆满了竹简的,狭小的官署里。
君臣二人,席地而坐,中间只隔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先生之言,深得朕心。”刘彻亲自为他斟了一杯热茶。“只是,先生盛赞周公之治,朕且问你,以你之才,比之周公,如何?”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帝王的陷阱。
说“能”,是狂妄。
说“不能”,是无能。
公孙弘却笑了。
他端起茶杯,热气氤氲了他清瘦的脸。
“陛下,臣岂敢与周公先圣比肩?”
“臣只是一个乡野放猪的糟老头子罢了。”
他自嘲一句,随即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明亮。
“臣虽愚钝,却知一个道理。”
“虎豹,兽也,其性凶猛,然驯之,则可为人驱使。”
“金石,死物也,其质坚硬,然熔之,则可为器所用。”
“教化之道,如水滴石穿,如春风化雨。非不能也,乃未尽其力也。”
“陛下有周公之志,天下贤才,便会闻风而来。臣,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他将自己,将所有被选中的寒门士子,都定义为被君王感召而来的“贤才”。
将功劳,不动声色地,全归于刘彻。
好一个公孙弘!
刘彻在心中大喝一声彩。
他看着眼前这个滴水不漏,却又坦荡磊落的老人,心中那最后一丝试探,也烟消云散。
“先生想要什么?”刘彻问。
“臣,别无所求。”
公孙弘放下茶杯,对着刘彻,重重一拜。
“只求陛下,给天下寒门一个机会,给大汉一个机会。”
刘彻没有再说话。
他起身,重重拍了拍公孙弘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