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五年的立春,来得悄无声息。
宫墙外的柳梢染上了鹅黄,长安城冰封的街道开始渗出湿意,万物都在预备着一场新生。
唯独昔日权势滔天的丞相府,依旧笼罩在隆冬的死气里。
府内撤去了所有喜庆的红绸,取而代之的,是厚重药味下怎么也掩盖不住的腐朽气息,以及下人们压抑到骨子里的恐惧呼吸。
武安侯、大汉丞相田蚡,疯了。
他时而蜷缩在床角,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惊恐磕头,时而披头散发冲入庭院,指着空气凄厉尖叫,说看见了窦婴和灌夫的鬼魂。
曾经车水马龙的府邸,如今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鬼蜮。
终于,一封字迹潦草、墨迹凌乱的奏章,由田府管家颤抖着呈入了未央宫。
田蚡,告病请辞。
刘彻朱笔批了一个“准”字,神色平静。
三日后,皇帝的銮驾,在一个寻常午后,停在了丞相府门前。
没有仪仗,没有通传,只有刘彻与卫子夫二人,轻车简从。
府内死寂一片。
管家领着二人穿过萧瑟庭院,来到田蚡的卧房。
门一推开,浓郁的药味混合着腐朽气味扑面而来。
曾经那个在朝堂上呼风唤雨、肥硕油亮的国舅爷,此刻形销骨立地靠坐在榻上,双眼浑浊,眼神涣散,嘴角流着涎水,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别找我……不是我……”
看到刘彻进来,他眼中的恐惧更盛,整个人抖得像风中残叶。
“陛……陛下……”
刘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行将破碎的器物。
卫子夫缓步上前。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东西,轻轻放在了田蚡面前的案几上。
那是一个做工粗劣的木头人偶,上面用朱砂写着田蚡的生辰八字,心口处,钉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针。
“这是从椒房殿的废弃井里捞出来的。”
卫子夫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锥,狠狠刺入田蚡浑浊的意识。
“夏婵说,皇后近日常与淮南王府的翁主在一处,行厌胜之术。”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田蚡那张因惊骇而扭曲的脸上。
“舅舅与燕王之女大婚,想来是断了某些人的念想,惹来了怨恨。”
“这淮南王府的手段,果然阴毒。”
厌胜之术……
刘陵……
轰!
一道惊雷在田蚡混沌的脑海中炸开。
东方朔那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谶言,刘陵在宴席上那淬了蜜的毒钩般的言语,还有那晚宴上突如其来的幻觉……
所有破碎的片段,在这一刻被卫子夫的话语,串成了一条清晰而致命的线。
不是鬼!
是局!是一个早就为他设下的,置他于死地的圈套!
是刘陵!是淮南王!
他们利用自己的贪婪和狂妄,借自己的手除掉了窦婴,然后又用这下作的巫蛊之术,将自己逼疯!
“噗——”
一口黑血,猛地从田蚡口中喷出,溅在明黄的被褥上,触目惊心。
随着这口血喷出,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竟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挣扎着,从床上滚了下来,重重地跪在刘彻面前。
这不是恐惧的跪拜,而是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的叩首。
“陛下……”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却字字清晰。
“臣……有罪。”
他抬起头,那张枯槁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了算计和谄媚,只剩下无尽的悔恨与悲凉。
“臣初为郎官时,也曾想过……尽心辅佐陛下,开创一番事业……”
“可权力……是会吃人的。”
“是臣……迷失了自己。”
他看着刘彻,眼中竟流下两行浊泪。
“臣贪墨的钱粮,侵占的田产,府库里都有账册……臣死后,这武安侯府,连同我田家、王家在长安的所有产业,悉数……充入国库。”
“臣门下的那些门客、死士……名单也都在书房暗格,请陛下一并收缴。”
“臣……只有一个请求。”他重重地叩首下去,额头砸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求陛下,给臣一个颜面,不要……不要让臣入廷尉。”
不要让他像窦婴和灌夫一样,身首异处,死后还背负骂名。
刘彻看着跪在脚下的舅父,这个曾经让他如芒在背的外戚,此刻,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将死之人。
“准。”
他只说了一个字。
田蚡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他趴在地上,喘息了许久,又抬起头,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
“陛下……卫家,是真正的忠良……卫将军,是能为陛下开疆拓土的刀。”
“还有……还有公孙弘……此人虽圆滑,但心在社稷,可……可以召回,重新启用……”
“其余之人……不可轻信……尤其是淮南……”
话未说完,他双眼一翻,再度昏死过去。
刘彻转身,拂袖而去。
卫子夫跟在他身后,将那枚人偶,悄无声息地投入了廊下的炭盆。
火苗一舔,那狰狞的木偶便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缕青烟,消散无踪。
*************
是夜,深夜。
丞相府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是一阵疯疯癫癫、不成曲调的歌声。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下人们惊恐地发现,他们那位疯了的主君,不知何时竟爬上了府内最高的主楼屋顶。
他披头散发,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像一只黑色的夜枭,对着一轮残月,用凄厉的嗓音,反复吟唱着那几句楚辞。
唱着唱着,他脚下一滑。
“啊——”
一声短促的尖叫划破夜空。
噗通——
一声闷响之后,世界重归死寂。
消息传入未央宫时,刘彻正在灯下看一卷兵书。
他听完郭舍人的禀报,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手指在竹简上轻轻一点,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微尘。
一个时代,随着一个人的死,彻底落幕。
外戚专权的阴影,自高祖以来,便始终盘踞在大汉的朝堂之上。
吕后、窦太后……再到今日的王家。
而现在,这片天空,终于清朗。
刘彻合上竹简,起身走到殿外。
元光五年的春夜,寒气依旧逼人,但空气中,已能嗅到泥土复苏的气息。
这天下,这江山,从此刻起,才真正完完全全地,属于他刘彻一人。
就在此时,一名羽林卫骑士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宫道尽头,他手持火把,正以一种搏命般的速度,冲向宣室殿。
“报——”
骑士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双手高高举起一卷用火漆封口的皮筒。
“北境,八百里加急!”
郭舍人接过皮筒,呈给刘彻。
刘彻撕开火漆,抽出一张极薄的羊皮纸。
烛火下,一行娟秀却又透着决绝的字迹,映入他的眼帘。
字迹出自璇玑公主安插在匈奴王庭的暗线之手。
上面,只有一句话。
“单于身体有恙,中行说荐巫医,行祈禳之术。”
刘彻的瞳孔,猛地一缩。
巫医……
祈禳之术……
他脑中瞬间闪过田蚡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闪过那个被投入火盆化为灰烬的人偶。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线索,悄然浮现。
原来如此。
原来,这才是他们真正的武器。
刘彻缓缓捏紧了手中的羊皮纸,发出咯吱的声响。
他抬起头,望向漆黑的北方夜空,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燃起了前所未有的杀机。
朝堂的淤泥,已经清扫干净。
那么接下来,就该算一算,这大汉最后的内患,和最强的外敌了。
馆陶!淮南!匈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