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
铜鹤香炉的青烟早已散尽,殿内只剩凝固的死寂。
刘彻端坐于御座,修长的手指在御案上敲击。
一下。
又一下。
殿外的夜色,浓稠如铁。
他在等。
等一个早已被算计好的结局。
“陛下。”
郭舍人的身影如鬼魅般滑入殿中,脚步无声,仿佛踏在棉絮之上。
“武安侯田蚡,宫门外求见。”
敲击的动作,停了。
刘彻缓缓抬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
“让他滚进来。”
片刻之后,一个肥硕的身影冲了进来,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滚。
武安侯田蚡,当朝国舅,曾经权倾朝野。
此刻,他像一座被抽空了骨架的肉山,轰然塌在殿中,激起一片尘埃。
衣冠散乱,发髻歪斜。
他以头抢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
咚!
沉闷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令人心悸。
“陛下!臣有罪!臣罪该万死!”
田蚡的声音嘶哑,每一寸肥肉都在无法抑制的恐惧中剧烈颤抖。
“臣被麾下奸佞蒙蔽,竟与诸侯有所牵连!臣……臣有负先帝托付,有负太后,更有负陛下!”
他从怀中战战兢兢地掏出一卷竹简,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像是在奉上自己的项上人头。
“此乃与逆贼有染的官员名录,共计一十有三!”
“皆是……皆是臣一手提拔的心腹!”
“如今,臣亲手,将他们送上法场!”
“臣识人不明,请陛下降罪!”
咚!
咚!
咚!
他用尽全力叩首,仿佛要将自己的头骨嵌入这象征皇权的地砖,磕出满腔的忠诚。
御座之上,刘彻面无表情。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份名单。
他的目光,越过那座颤抖的肉山,像一片没有温度的羽毛,轻轻落在一旁的丞相许昌身上。
“丞相,如何看?”
许昌苍老的身体猛地一震,立刻躬身出列,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惶。
“陛下,武安侯虽有失察之过,但其忠心可鉴!如今能大义灭亲,实乃我大汉之幸!”
“幸事?”
刘彻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弧度。
冰冷。
他起身,走下御阶,亲自将那滩烂肉扶了起来。
动作亲昵,像在扶持一位失足的、值得原谅的长辈。
“舅父请起。”
声音温和,却让田蚡的身体剧烈一颤,几乎瘫软下去。
“错在下属蒙蔽,与舅父何干?”
刘彻的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田蚡的肩膀。
那力道不重,却让田蚡感觉有千钧之重,压得他无法呼吸。
“舅父能为朕分忧,朕心甚慰。”
他没有接过田蚡高举的竹简,反而示意他自己拿着。
“舅父既已查明,便当着朕和丞相的面,将这些奸佞之徒的名字,一一念出来吧。”
“让朕,也听听清楚。”
田蚡的脸瞬间血色尽失,那卷竹简在他手中重如泰山,滚烫得几乎要将他的皮肉都烧穿。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刘彻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不催促,也不移开。
那目光,比刀锋更利,寸寸凌迟着他的意志。
终于,在死寂的压迫下,田蚡颤抖着念出了第一个名字。
“……岸头侯,张青。”
每念一个字,他的身体就萎缩一分,精气神仿佛都被抽走了。
“……云中守,李牧之。”
“……长史,赵德。”
十三个名字,像十三根钢针,由他自己,亲手扎进自己的心脉。
念完最后一个字,田蚡已是汗如雨下,几近虚脱,瘫软得需要人搀扶。
刘彻这才从他手中,轻描淡写地抽走了那份浸透了冷汗的竹简。
他看也不看,直接递给身后的郭舍人。
“郭舍人。”
“奴在。”
“交予廷尉张汤。告诉他,按律处置,不必顾及朕,也不必顾及武安侯的颜面。”
“至于武安侯,”刘彻的目光重新回到田蚡那张死灰色的脸上,笑容愈发温和,“忠心可嘉,赏黄金千两,锦缎百匹。”
“臣……谢……陛下……隆恩……”
田蚡被人搀扶着,踉跄退出宣室殿。
他用十三个心腹的头颅,换回了一条被圈养的命。
从此,他只是一条富贵犬。
是夜,兰林殿。
刘彻将那卷写满名字的竹简,随手扔进了卫子夫面前的火盆。
竹简在火焰中卷曲,挣扎,最终化为飞灰。
正如那些名字的主人,很快就会从这个世界上,被彻底抹去。
“断尾求生,倒是个聪明人。”
刘彻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他的面前,摊着一幅巨大的大汉疆域图。
长安偏居一隅。
广袤的东方和南方,被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诸侯国占据。
它们是帝国肌体上,一块块顽固的癣疥,日夜噬咬着皇权的根基。
剪除田蚡的羽翼,只是拔了几根杂草。
而这片土地,才是滋生毒瘤的根源。
卫子夫将睡熟的卫长公主昭华交给乳母,她缓缓走到刘彻身后。
她的目光,同样落在那张地图上。
“陛下,羽翼断了,还会再长。”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却带着金石的重量。
刘彻没有回头。
“祖制如山。”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一头被囚笼困住的野兽,喉间发出不甘的低吼。
“先帝削藩,天下震动。朕,动不了。”
卫子夫没有说话。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越过刘彻的肩膀,轻轻点在地图上。
指尖,落在了最富庶的齐国之上。
然后,她的指甲,在那片疆域上,轻轻划了一下。
仿佛用指甲,将那片土地一分为二。
又划了一下。
一分为三。
刘彻的呼吸,猛地一滞。
卫子夫的指尖没有停。
她移向淮南国,划开。
楚国,划开。
燕国,代国……统统划开。
她将那些庞大的王国,在地图上,用无声的动作,分割成一个个细碎的板块。
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神情淡漠得像在描摹一幅与自己无关的山水。
刘彻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死死盯着地图上那些被她指尖分割得支离破碎的疆土。
一股寒意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兴奋,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一个念头。
一个他曾在无数个深夜里反复推演,却因其过于阴狠而迟迟未决的念头。
此刻,被这个女人用最轻描淡写的方式,血淋淋地揭开。
这不是削藩。
这是肢解。
用最温柔的刀,以“恩典”为名。
“推……恩……”
他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
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卫子夫终于抬起眼,迎上他震动的目光。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近乎淡漠的笑意。
“是陛下的恩典。”
“是让诸侯子子孙孙,都能享受荣华富贵的仁政。”
“他们,非但不能反抗,还要对您感恩戴德,山呼万岁。”
“你在深究主父偃的策论?”刘彻一怔。
“陛下不也是。”卫子夫笑意更深。
刘彻彻底被这抹笑容击溃了。
他要的,从来不是什么解语花。
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能与他一同站在地狱边缘,谈笑风生的同类!
他猛地转身,伸手,将她狠狠拽入怀中。
那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捏碎,将她彻底嵌入自己的血肉骨骼。
他将头重重地、死死地,埋在她的颈窝里。
像一头流尽了鲜血,终于找到归巢的野兽。
“卫子夫。”
“你,只能是朕的。”
呼吸灼热而急促,喷洒在她敏锐的耳廓。
他缓缓抬起她的下巴,不等她回应,便狠狠吻了上去。
那不是一个温柔的吻。
是掠夺。
是宣告。
是两头孤独的野兽在黑暗中寻到同类后,疯狂的撕咬与确认。
他的手掌滚烫,扣住她的后脑,另一只手则紧紧箍住她的腰,不留一丝缝隙。
唇齿相接的瞬间,权谋的冰冷与算计尽数褪去。
怀中的人是真实的,是活生生的。
更是独一无二的。
这个吻,似乎与记忆中无数次的亲吻重叠,却又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疯狂。
她仿佛闻到了第一世,她椒房自尽后,刘彻那悔恨的气息。
卫子夫尚且来不及生疑,只能主动环上他,回应着他。
刘彻的吻早已化作爱,从疯狂而变得汹涌。
“子夫……”
他在唇齿的缝隙间,呢喃出她的名字,声音沙哑得像一句跨越两世的誓言。
他的眼中,再无一丝情欲的迷离,只剩下珍视的清明。
“别离开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