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府。
府门紧闭,铜环冰冷,谢绝了一切访客。
卫子夫的车驾,被管家躬身拦下。
“卫夫人,公主殿下偶感风寒,实在不便见客。”
管家的话说得滴水不漏,脸上的为难却藏不住。
卫子夫没有强求。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递了过去。
“陛下赏赐的补品,劳烦管家转交。”
她顿了顿,又从怀中取出一物。
一方洗得发白的锦帕。
“还有此物,卫青托我,物归原主。”
管家接过,看着那方平平无奇的锦帕,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卫子夫没有解释,转身登车,车轮碾过长安的街道,悄然无声。
卧房内,平阳公主刘莘靠在榻上,身上闻不到一丝病气,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管家将锦盒与锦帕呈上。
她打开锦盒,是上好的人参、灵芝,是帝王无声的安抚,更是高高在上的怜悯。
她随手将锦盒扔在一旁,拿起了那方锦帕。
那丛熟悉的,歪歪扭扭的蒲苇,狠狠刺入她的眼帘。
她想起来了。
那是七年前,马场春日,她策马扬鞭,笑傲风月,随手从路边摘下,别于发间。
后来,不知所踪。
原来,是被他捡了去。
原来,他一直,都带在身上。
她的指节寸寸攥紧,攥得发白,死死捏住那块见证了她心事的布料。
没有眼泪。
她缓缓走到一旁的铜制火盆前,松手。
锦帕飘落,被盆中熊熊燃烧的银骨炭,瞬间吞噬。
那株蒲苇在火焰中绝望地卷曲、焦黑,最后化为一缕不甘的、无声的轻烟。
断了。
她看着那点转瞬即逝的余烬,心想。
彻彻底底地,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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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光元年,初春。
卫青大婚前夜。
长安城里,华灯初上,夜色如魅。
卫府上下,张灯结彩,满目的红,刺得人眼睛生疼。
卫青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庭院里,对着一轮残月,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他想起了阿姊卫子夫的话。
“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想起了平阳那双含泪的眼。
他想起了夏婵那张死寂的脸。
他拿起酒壶,将最后一点酒,尽数灌进了喉咙。
辛辣的酒液,烧得他胸口一片滚烫。
也烧尽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属于少年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从明日起,他不再只是卫青。
他是大汉的太中大夫,是将要封侯拜将的将军。
是夏婵的夫君。
是卫家的,顶梁柱。
他将酒壶重重放下,起身,拔出腰间的环首刀。
刀光在月下,划开一道冰冷的,决绝的弧。
他的人生,再无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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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大婚当天,长安城里,十里红妆,极尽荣宠。
太后懿旨,陛下恩赏,太常主婚。
卫府门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
玉娇挽着东方朔的手臂下车,看着满目刺眼的红,心中却是一片悲凉。
“你说,这算不算是,一场喜丧?”她低声问。
东方朔摇着他那把破蒲扇,眼中难得没有了戏谑。
“喜的是卫家又多了一道护身符,丧的是……少年人最后一点念想。”
玉娇不再说话,将早已备好的贺礼递给了管家。
卫府内,鼓乐喧天,宾客满座。
卫子夫今日破例亲至,她看着自己的弟弟,看着他在喜宴上的一切,心如刀割,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新郎官卫青,一身大红婚服,面无表情,像一尊被抽去魂魄的精致人偶。
他端着酒杯,对每一个前来道贺的宾客,机械地举杯,饮尽。
那辛辣的酒液入喉,仿佛吞下的是一片片烧红的刀。
新房内,夏婵盖着红盖头,端坐床沿。
前院的喧嚣,与她无关。
盖头下的脸,没有新嫁娘的羞涩,只有一片冰冷的,凝固的麻木。
吉时已到,她被喜娘扶着走出,像一具被丝线牵引的木偶,麻木地行着拜堂之礼。
“一拜天地——”
卫青拜下,夏婵跟着鞠躬,动作僵硬。
“二拜高堂——”
卫青和夏婵再对着高堂那空空如也的母亲牌位,深深一拜。
“夫妻对拜——”
司仪高亢的声音响彻正堂,尖锐刺耳。
卫青转身,面向夏婵,正欲躬身。
“阳信长公主殿下,贺礼到——”
正堂外,内侍的唱喏声如同一道惊雷,炸得满堂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卫青的身体,僵在原地,那个即将拜下的动作,凝固成了一尊悲凉的雕像。
他对面,红盖头下的夏婵,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
一名平阳府的内侍,手捧紫檀木托盘,缓步而入,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上。
托盘上,是一对通体温润的羊脂白玉如意。
那贺礼的寓意,万事如意。
何其讽刺。
内侍将托盘举到卫青面前。
“长公主祝卫大夫与卫娘子,万事如意,百年好合。”
卫青看着那对玉如意,端着酒杯的手,剧烈地一抖。
他伸出手去接,指尖触碰到温润的玉石,却像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到。
他猛地一缩,其中一只玉如意从托盘边缘滑落。
“啪——”
一声清脆到极致的碎裂声,刺破了满堂的寂静。
羊脂白玉如意,在光洁的地板上,摔得粉身碎骨。
满堂哗然,宾客的窃窃私语像潮水般涌来。
卫青蹲下身,沉默地,一片一片地,捡起那些碎玉。
锋利的断口,轻而易举地割破了他的掌心。
鲜红的血,瞬间涌出,染红了洁白如雪的碎玉。
他站起身,将那一手尖锐的碎片和淋漓的鲜血,死死攥在拳心。
他看向那名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内侍,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替我,谢过公主殿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份‘万事’‘如意’,卫青……心领了。”
他转身,不再看任何人,对着满堂宾客,继续一杯一杯地敬酒。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是夜,洞房。
红烛摇曳,光影凄迷。
卫青被半扶半扛地送进新房,已是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夏婵为他除去外衣,动作没有一丝烟火气,像在处理一件冰冷的,与自己无关的器物。
烛光下,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褪去了白日的冷硬,竟有了一丝令人心碎的脆弱。
夏沉寂的心,似乎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
嫁给他,总好过在那座冰冷的宫城里,耗尽一生。
她扶他躺下,准备吹熄蜡烛。
一只滚烫的大手,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不容抗拒。
卫青睁开了眼。
那双锐利如炬的眼睛,此刻被酒意烧得一片迷离,像两团燃烧的星辰。
他看着她,看着她一身大红的嫁衣,看着她那张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脸。
“八抬大轿,迎你入门……我兑现诺言了。”
他笑了,那笑意里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压抑了太久的深情。
“阿莘……”
他低声唤着,声音缱绻,充满了令人心碎的爱意。
夏婵的身体,瞬间僵住。
整个人,如坠冰窟。
阿莘。
平阳长公主的小字。
果然。
原来,今日所有的痛苦与失态,所有的隐忍与不甘,都是为了那个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殿下。
而自己,不过是个笑话。
一个被强塞给他的,用来斩断他念想的,工具。
卫青在醉意中将她拉入怀中,滚烫的唇毫无章法地覆了上来。
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丝,不属于她的,苦涩的眼泪。
夏婵没有挣扎。
她甚至没有闭眼。
她只是在他耳边,用冰一样冷,刀一样利的声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
“你看清楚。”
“我,是,夏,婵。”
卫青的动作,停住了。
那双迷离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与茫然。
夏婵伸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了他。
她起身,走向那对燃烧的龙凤红烛。
“噗——”
火焰瞬间熄灭。
洞房之内,一片死寂的,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