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的铜鹤香炉,今日未燃。
殿内,只有一股凝滞的、属于权力的铁锈味。
刘彻按下淮南王所有的罪证,只对郭解下了一道密令,让他如同一只最耐心的猎犬,继续死死地,咬住那条藏在暗处的毒蛇。
那条蛇,还不到惊动的时候。
他需要先砍断它在长安城里,所有看得见、摸得着的爪牙。
回到兰林殿,那股熟悉的、清苦的药草味,瞬间抚平了他眉宇间最后一丝戾气。
卫子夫正坐在窗边,教小昭华认字。
“陛下。”
她没有回头,声音平静。
刘彻走到她身后,看着那张写着“天、地、君、亲、师”的绢帛,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朕,还是动不了他。”
“时机未到。”
卫子夫将昭华抱起,交予乳母。
“陛下,匈奴才是心腹之患,攘外必先安内。”
“如今国库之财,多不在陛下手中,强行开战,只会动摇国本。”
“备战打仗,那可是不断的烧钱。”
刘彻的目光落回桌案上那份桑弘羊呈上的奏章,眉头紧锁。
“均输平准,已让田蚡焦头烂额,可那些世家门阀与诸侯,依旧阳奉阴违。”
“那便断了他们的根。”
卫子夫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金石之音。
“将铸币之权,彻底收归中央。”
好一出连根拔除的计策。
刘彻的目光徐徐看向卫子夫,眼底的震惊一闪而过。
“货币归中枢,一切由朝廷把控……”
他看着她,仿佛想从那双平静的眼眸中,探究出她所有秘密的来源。
“子夫,这些,你是如何想到的?”
卫子夫眉眼平静如斯,丝毫未见慌张。
她只是莞尔一笑,抬手指了指刘彻的御案。
“陛下忘了,您日日与臣妾议事,桑弘羊的策论,您不也常说,是难得的利国之策么?”
“臣妾不过是,时常听您提及,觉得有理罢了。”
她将一切,都归于他的“教导”,将自己的锋芒,藏于他的羽翼之下。
刘彻一怔,随即失笑。
他懂了。
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懂如何安抚一头帝王龙的人了。
**********
翌日,宣室殿朝会。
桑弘羊手持笏板,立于百官之前。
他并非公卿,却自有一股属于算学家的,冰冷而精准的气势。
“臣,桑弘羊,启奏陛下。”
“臣请陛下,废天下郡国有铜者私铸之权,将流通的三铢钱,改行新铸钱币——半两钱,由上林苑三官统一铸造,以平物价,丰国库!”
半两钱!
一言既出,满朝哗然!
这哪里是改制?
这分明是釜底抽薪!
是要将所有诸侯与豪强赖以生存的钱袋子,一把火烧个干净!
“荒谬!”
丞相许昌第一个踏出队列,花白的胡须因愤怒而剧烈颤抖。
“高祖分封郡国,允其铸币,此乃与天下共利之策!尔一介商贾小吏,竟敢妄议祖宗之法?”
“若断其财路,诸侯离心,天下必将大乱!”
御史大夫庄青翟紧随其后,声色俱厉。
“请陛下,斩此乱国之贼,以安天下!”
附和之声,此起彼伏,像一场早已排练好的大戏。
刘彻端坐御座,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战场。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声凄厉的哭喊,悍然撕裂了殿内的死寂。
“请陛下为臣妾的先王做主!”
广川王的王后赵氏,一身重孝,在一众宗亲的簇拥下,又一次精准地闯入大殿。
她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字字泣血。
“先王尸骨未寒,主父偃竟带着圣旨,欲夺我广川封地!”
“我王虽无后,已是宗室之殇,陛下如今再行此苛政,是要将我广川一脉,赶尽杀绝吗?!”
她身后的几位刘氏宗亲,立刻跪倒一片,声泪俱下。
“请陛下收回成命,为宗亲留一条活路!”
“请陛下彻查广川王死因,还先王一个公道!”
好一招以退为进,以死相逼!
他们将广川王的死,与货币改制死死捆绑在一起,将刘彻推上了“逼死宗亲,刻薄寡恩”的风口浪尖!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之上,那个看似年轻,实则野心勃勃的帝王身上。
看他如何收场。
刘彻笑了。
那笑意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一片冰冷的、令人胆寒的嘲弄。
“公道?”
他缓缓起身,走下御阶。
“朕,就给你们一个公道。”
他没有看那群哭天抢地的宗亲,而是转向殿角那道沉默如铁的身影。
“张汤。”
廷尉张汤,如一柄出了鞘的钝刀,无声地,走到了殿中。
他手中,捧着一卷早已封存的供词。
“将匈奴刺客巴图鲁的口供,念给诸位王叔听听。”
刘彻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张汤展开供词,用他那独有的,仿佛能刮下人一层皮的沙哑嗓音,一字一字,清晰地念着。
“……广川王刘越,嫉恨天子,勾结匈奴死士,于驿站行刺……”
“……事败之后,畏罪于府中自尽……”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那些宗亲的脸上。
广川王后赵氏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片死灰。
“不……不可能……这是污蔑!”
“污蔑?”
刘彻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她的身上,冰冷得像在看一个死人。
“朕的廷尉,从不说谎。”
他转向那群早已噤若寒蝉的宗亲,声音里再无半分温情,只剩下属于帝王的,不容置喙的威严。
“广川王刘越,谋逆在前,自绝于后,罪无可恕。”
“其无后,乃天意。”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地上,掷地有声。
“自今日起,废广川国,改为广川郡,收归中央。”
“其王后赵氏,念其无辜,赐汤沐邑,于封地养老,终身不得入长安。”
一言既出,满殿死寂。
这哪里是处置后事?
这分明是杀鸡儆猴!
是用一个谋逆的罪名,名正言顺地,削掉了第一个藩国!
所有宗亲诸侯,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
刘彻没有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他的目光,重新回到货币改制之上。
“前朝始皇帝,有统一度量,统一货币,那朕就要将这铸币之事,全部统一朝廷管理。”
“半两钱之事,朕意已决。”
他缓缓扫视全场,目光所及,无人敢与之对视。
“谁,还有异议?”
丞相许昌与御史大夫庄青翟,看着那卷供词,看着面如死灰的宗亲。
他们知道,大势已去。
两人对视一眼,执笏而出,轰然跪倒。
“臣等,附议。”
紧接着,是满朝文武。
黑压压一片,跪满了整座宣室殿。
“臣等,遵旨!”
那声音,整齐划一,却透着一股被强行压服的,死寂的味道。
刘彻转身,走回御座。
他坐下的瞬间,仿佛有万钧之重。
他赢了。
*********
盛夏,兰林殿。
卫子夫给熟睡的昭华摇着团扇,却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盹。
平阳(阳信)长公主刘莘带着曹襄走进时,殿内青烟袅袅。
“殿下。”
夏婵微微施礼,正欲开口:“夫人……”
“嘘——”
刘莘食指竖在嘴角。
夏婵会意点点头,压低了声线。
“自推行新币政策这几月,夫人已经有两旬总是嗜睡,平日身子也有些犯懒。”
刘莘眼波流转,索性懒得吵醒卫子夫,立即吩咐着。
“马上传太医。记住,不得声张。”
她话音一落,夏婵应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