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城之会的气氛,如同蜀中秋日,表面是天高云淡的爽朗,内里却已透出渗入骨髓的湿寒。
酒宴上觥筹交错,刘璋握着刘备的手,情真意切地称着“吾弟”,脸上是因北方张鲁威胁暂解而松弛下来的红光。
刘备则一如既往,姿态恭谦,言辞恳切,将“同为汉室宗亲,共扶汉室江山”的口号唱得响亮。
他甚至在席间垂泪,感念季玉(刘璋)兄的信任与款待。
然而,在席末角落,诸葛亮轻摇羽扇,与法正(法孝直)交换了一个短暂到几乎不存在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酒意,没有感动,只有如同工匠审视一件即将完工的器物般的冷静与精准。
宴席散后,刘备军“客军”的主力,已如缓慢而坚定的溪流,渗透进了葭萌关、白水关等几处关键的“河床”。
军容整肃,对百姓秋毫无犯,与散漫懈怠的东州兵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临时征用的一处豪族别院里,诸葛亮卸下了宴席上的温和面具。
他没有点灯,只在渐浓的暮色里,凭窗而立,望着益州肥沃的原野和远山。
“军师,今日宴上,刘季玉又将葭萌关以北的防务全盘托付。”
青年将领魏延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如同嗅到猎物的豹子,“我军如今进可图汉中,退可……呵呵。”
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之语——退可扼住益州的咽喉。
诸葛亮没有回头,声音清淡如烟:“文长,我等是客军,是来助刘益州御敌的。谨守本分,莫要僭越。”
魏延一愣,抱拳称是,但脸上的不解并未消退。
此时,诸葛亮才缓缓转身,昏暗的光线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
他看向一旁静坐的法正,语气忽然变得极具穿透力:“孝直,你以为,益州如这蜀锦,华丽却易朽。而我荆州之众,是愿做点缀其上的刺绣,还是……重织这锦缎的梭子?”
法正心头一震。
他深知,这不是闲聊,而是最终的摊牌与确认。
诸葛亮在问他,益州的士族,是甘心在刘璋这匹旧锦上添几朵花,还是愿意帮助他们,彻底换掉织机的主人。
是夜,法正府邸深处,一间隔绝声音的地窖中,油灯如豆。
几张面孔在跳动的灯火下显得阴晴不定。
除了法正,还有身形矮小、眼神却锐利如鹰的张松,以及另外几位对刘璋统治早已心怀不满的益州本土实力派官员。
空气中弥漫着酒气,但更多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紧张。
张松压低了嗓子,声音尖细而激动:“刘季玉暗弱,非明主也!北畏张鲁如虎,内不能制衡东州兵骄横,使我等益州才俊,始终屈居人下!如今玄德公仁德布于四海,更有卧龙之才相辅,此真乃天赐益州之明主!”
他的话,道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一种长期被刘璋信任的东州集团压制的地域性愤懑。
法正比张松更冷静,他轻轻敲了敲桌面,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来:“子乔(张松)兄所言,皆是我等肺腑之言。然则,玄德公乃外人,欲取益州,非仅凭仁义之名可成。需有实策。”
他目光扫过众人,如同一个即将落子的棋手。
“其一,粮道。我军现驻葭萌,粮草皆赖刘璋供给。需在关键隘口,悄无声息换上任用我等亲信之人。此事,李从事可否办到?”
一位姓李的官员重重点头。
“其二,兵备。成都、绵竹等军械库、武库的守将名录、换防时辰,需尽快厘清。此事,王司马当仁不让。”
另一位武将模样的官员拱手领命。
“其三,人心。”法正的声音更沉,“需在州郡散布流言,一曰张鲁即将大举南下,刘璋无力抵御;二曰玄德公乃汉室宗亲,入主益州乃天命所归,可保境安民。要让这益州从上到下,皆觉换天之势,不可避免!”
他的谋划条理清晰,冷酷无情,将一场背叛包装成了一场顺天应人的“内部革新”。
张松补充道,并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此乃我精心绘制的《西川地形图》,关隘险塞、府库钱粮、兵力部署,尽在其中。不日,我便将寻机献于玄德公!”
看着那卷即将决定益州命运的图卷,地窖中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这不是兴奋,而是一种即将踏入未知深渊的沉重。
法正缓缓端起酒杯,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取代:“诸公,今日之会,关乎身家性命,亦关乎益州百年气运。既已决意,便再无回头之路。他日玄德公旌旗入成都时,便是我等扬眉吐气,名垂青史之日!”
几只酒杯无声地碰在一起,没有清脆的响声,只有沉闷的撞击,如同战鼓在胸腔内擂动。
葭萌关的刘备军大营,“助刘璋拒张鲁”的伪装被彻底撕碎。
中军帐内,刘备指尖摩挲着法正亲献的《西川地形图》,最终死死按在“雒城”二字上——那是成都以北最后一道屏障,如同一颗嵌在咽喉的铁齿。
他脸上再无宴饮时的谦和,只剩一种沉淀后的冷硬。“传令,”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以‘刘璋克扣粮草、欲陷我军于死地’为号,即刻发兵南下,直取成都!”
这场以“同宗相援”为名的背叛,以最血腥的方式开场。
涪水关守将杨怀、高沛仍以“友军”之礼入营,刚踏进军帐便被刀斧手斩于帐下。
远在荆南赤火公社的庞统,看着密探传回的战报,在卷宗上落下六个字:“枭雄本相显露”。
刘备军的推进效率,带着背水一战的狠厉。
陆路之上,关羽、魏延为先锋,依张松所献地图绕开坚城,直插益州腹地。
那些被法正、张松提前联络的城池,或守将献城而降,或被内部亲刘势力暗杀献头——刘备多年经营的“仁义”名声,此刻成了瓦解刘璋防线的无形利器。
但忠诚于刘璋的势力,仍在关键节点筑起血肉防线。
雒城,成了最顽固的阻碍。
刘备倾全军之力围攻近一年,士卒死伤枕藉,士气日渐低迷。
军中缺少能统筹攻坚的顶尖谋士,一名急于立功的偏将贸然率军劫营,反遭伏兵包围,全军覆没。
消息传回大营,刘备帐内的烛火彻夜未熄,帐外将士只闻他反复踱步的声响。
荆南赤火公社的战略参谋司内,庞统对着西川战局图沉默良久。
他抬眼望向窗外——赤火治下的田垄里,农人正按公社规划灌溉,孩童在启明学院外朗读书声。
“刘备取蜀,如盲人摸象,”他对赵将道,“缺的从不是勇武之将,是能勘破战局、稳控节奏的谋断。他倚仗地图与内应,却忘了战争的根本是‘人’——既是麾下士卒,也是益州的民心。”
他指尖点向“雒城”:“此地拖延越久,益州士族对他的猜忌越深。而我们赤火的整风、干部轮换,看似是约束,实则是让每个决策都扎根于基层,这才是稳胜之道。”
赵将颔首,两人都清楚,雒城的血,不仅是刘璋的损失,更是刘备“捷径取蜀”的必然代价。
最终,诸葛亮率张飞、赵云从荆州提兵入川支援,三路大军合围雒城。
城内粮尽援绝,守军开城投降时,城墙下的尸骸已堆成了小山。
雒城陷落,成都成了孤城。
刘备大军兵临城下,却收到了一则意外密报:张松密谋败露,已被刘璋斩首于城头!
原来张松见刘备兵势已成,竟在给兄长张肃的家信中炫耀“从龙之功”,不慎泄露密谋。
张肃恐被牵连,连夜将家信呈给刘璋。
刘璋震怒之下,将张松满门抄斩,首级悬于城门示众。
成都城内,刘璋望着城外连绵的营寨,再看朝堂上主战与主降的争执,终是瘫坐在王座上。
他本无争霸之心,此刻更不愿满城百姓为自己陪葬。
简雍作为刘备使者入城游说时,刘璋望着这位昔日“同宗友人”,只问了一句:“入城后,能否保我益州百姓平安?”
当简雍点头时,刘璋闭上眼,挥了挥手:“开城吧。”
厚重的成都城门缓缓开启,刘备身着铠甲,在百官簇拥下入城。
他刻意下令军队不得扰民,街道两旁的益州百姓虽无人欢呼,却也无反抗——只是那望向刘备的目光里,有恐惧,有茫然,唯独没有“迎王师”的热切。
刘备在马上挺直脊背,脸上带着“痛心疾首”的神情,仿佛这场胜利不是靠背叛得来,而是“顺天应人”的无奈之举。
荆南赤火公社内,庞统正为核心成员分析益州局势。
他指着地图上标注的“刘”字旗帜,语气冷静:“刘备得益州,不过是得了一块‘肥沃的流沙’。他的统治根基,靠的是荆州旧部、东州降将与益州士族的临时拼凑——荆州人掌军权,东州人管政务,益州本土士族被排挤在核心之外,这平衡本就脆弱。”
他拿起张松被斩的情报,冷笑一声:“张松是他取蜀的关键内应,却因‘无用’被轻易舍弃。这一刀,不仅斩了张松的头,更斩了益州士族对他的信任。他们会想:今日张松可死,明日我们何尝不可?”
赵将接过话头:“而我们赤火公社每到一处,先分田地、建农会,让贫苦百姓真正当家作主。刘备得了成都的宫殿,我们得了千万百姓的人心——这才是最扎实的根基。”
庞统颔首,在卷宗末尾写下评语:“鸠占鹊巢,巢虽在手,然林中百鸟皆惊。我赤火无需争巢,只需育林,待林木成荫,天下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