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门的铜环在晨光里泛着青冷的光,像块浸在冰水里的铁。
五千铁甲兵列成的长队从朱雀大街延伸到护城河边,甲胄上的霜花在初阳下闪着细碎的光,整支队伍僵卧在街头,活像条冬眠被惊醒的巨蛇,鳞片上还沾着未化的冰碴。
李傕勒马立在安定门的石桥上,玄色披风被朔风掀起,扫过桥下结冰的护城河。
冰碴子随着披风的摆动溅在他的靴筒上,融成细小的水痕又迅速冻成白霜。
他抬手抹去胡茬上的冰粒,望着队列里锃亮的铁甲,突然狂笑起来:“弟兄们,睁大眼瞧着!颍川那片地里埋的不只是土豆,是金疙瘩!够咱们嚼半年,还能给家里婆娘捎回几匹绸缎!”
队列里爆发出粗野的哄笑,铁甲摩擦的铿锵声盖过了街头的风声。
前排的骑兵用马鞭抽打着马臀,战马烦躁地刨着蹄子,踏碎了街面的薄冰,冰水溅在躲闪不及的乞丐身上。
那乞丐蜷缩在墙角,怀里抱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娘!你看他们的甲胄比庙里的神像还亮!”
一个梳双丫髻的孩童举着串糖葫芦,从巷口追出来,红绸子在风里飘得像团火。
他娘眼疾手快地冲出来,一把捂住孩子的眼睛,连拖带拽地往回扯:“作死啊!那是杀人的虎狼!看不得,看不得啊!”
孩子的哭声混在铁甲声里,像根被掐断的琴弦,很快就消散了。
队伍末尾的狗剩把怀里的半块麦饼往贴身处塞得更深。
粗布衣裳磨着锁骨处的旧伤,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不敢松手。
这饼是今早娘塞给他的,她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的手攥着他的胳膊,掌心的裂口还渗着血
—— 那是昨夜纺线到三更磨的。“狗剩,到了地方别往前冲,” 娘的声音发颤,塞饼的手在抖,“活着回来,娘还等着给你烙新饼。”
他望着城门楼子上飘扬的 “董” 字大旗,突然想起去年大旱。
地里的庄稼枯得像柴火,爹揣着家里最后半袋谷子去地主家借粮,回来时腿肿得像水桶,骨头从皮肉里刺出来,白森森的吓人。
爹躺在草席上,血在席子上拖出暗红的痕,弥留时还拉着他的手念叨:“听说南边有地方…… 搞均田…… 人能吃饱饭……” 当时他不懂什么是均田,只知道爹眼里的光,比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还亮。
“发什么愣!” 前头的老兵啐了口唾沫,黄脓似的痰落在地上,很快冻成了冰。
老兵的刺刀上挑着只死鸡,鸡毛被风吹得乱飘,“跟你说,颍川那帮泥腿子疯了,竟敢搞‘均田’!还说什么贵贱平等?等咱们到了,砍几颗脑袋挂在村口,看他们还敢不敢嘴硬!”
旁边几个士兵哄笑起来,有人拍着狗剩的肩膀:“新兵蛋子,到时候机灵点,抢几袋土豆比什么都强!听说那边的娘们细皮嫩肉,比长安的窑姐儿还带劲!”
狗剩没说话,只是摸了摸怀里的麦饼。饼被体温焐得发软,麦香混着汗味钻进鼻孔,像娘在灶台前忙碌的味道。
他突然觉得这半块饼沉得像块铁,压得胸口发闷。为什么要去打那些想 “吃饱饭” 的人?他不敢问,只能把脸埋得更低,任由队伍裹挟着往前挪动。
护城河上的冰在马蹄下发出细碎的破裂声,像谁在暗处磨牙。
李傕的声音又在前头响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锐响:“记住了!颍川的粮仓要抢,女人要抓,但那些写着‘均田’‘共耕’的破册子、烂石碑,一律烧光砸烂!谁要是敢私藏,老子劈了他!”
士兵们的欢呼震得冰面嗡嗡作响。狗剩跟着举起枪,手臂却像灌了铅。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麦饼,突然觉得这半块饼,像揣着颗跳得发慌的心 —— 它来自一个只求 “活着” 的娘,却要跟着他,去践踏另一些人 “活着” 的念想。
队伍过了渭水桥,颍川的方向还隐在晨雾里。狗剩悄悄把麦饼又往怀里塞了塞,仿佛这样就能护住点什么。
他不知道,这半块带着体温的麦饼,日后会和颍川的血混在一起,在被铁蹄践踏的土地里,长出新的、谁也想不到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