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稚语藏真
沈清辞扒着廊柱往下瞧,三哥的宝蓝色袍子早钻进石榴树丛里了。她今年刚满四岁,个子还够不着窗台的雕花,得踮着脚才能勉强看到院子里的动静,银铃串在腕间晃得厉害,叮铃叮铃响个不停。
“妹妹你看!” 三郎从树后钻出来,举着个青布包喊,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他跑过来时带起阵风,把沈清辞的发丝吹得贴在脸上,“是本带锁的本子!藏在树洞里呢!”
青布包上沾着些潮湿的泥土,解开时一股霉味飘出来。里面是个牛皮封面的小册子,铜锁已经生了锈,封面上用朱砂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圈 —— 沈清辞认得,那是二哥教她画的 “日” 字,只是此刻被人添了几笔,看着像个哭脸。
“给我看!给我看!” 沈清辞伸出小手去够,脚尖踮得更高了,辫梢的红绳扫过廊柱上的青苔。她说话还带着奶气,“是二哥的吗?上面有花花吗?”
三郎刚要把本子递过去,就见沈清珩从书房匆匆出来,月白锦袍的下摆沾着墨渍。他看到那本小册子时,脸色 “唰” 地白了,比廊下的月光石还要白,脚步踉跄着冲过来:“三、三郎,把本子给我。”
他说话时牙齿都在打颤,沈清辞从没见过二哥这样。记得去年她把二哥的砚台摔碎了,他也只是笑着揉她的头发,说 “碎了好,碎了好”。
“二哥你抢什么呀?” 三郎把本子往身后藏,“这是我找到的!”
“听话!” 沈清珩的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放软了,蹲下来时膝盖 “咔” 地响了一声,“这是二哥的账册,放错地方了。清辞乖,让三哥把本子给二哥好不好?” 他伸手想去摸沈清辞的头,却在半空中停住,指尖的创可贴歪歪扭扭的,露出下面青黑的伤口。
沈清辞突然往后退了半步,银铃撞在廊柱上,发出一串急促的响声。她想起昨夜做的梦,梦里二哥被黑烟裹着,伸出手喊她的名字,手指就是这样青黑青黑的。
“不、不给!”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啪嗒掉在青石板上,“上面有坏东西!二哥手手疼!” 她还说不清 “阴谋” 和 “陷害”,只能指着小册子,把心里的害怕都化作孩童的叫嚷,“烧了它!像烧坏虫子一样烧掉!”
苏婉卿听到哭声从屋里跑出来,看到眼前这幕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清辞怎么哭了?” 她把女儿抱起来时,发现沈清辞的小手冰凉,紧紧攥着枚青瓷碎片,指节都泛白了。
“娘!” 沈清辞搂着母亲的脖子,把脸埋在她衣襟里,“二哥的本子不好!有虫子!咬二哥手手!” 她抽抽噎噎地说着,把 “粉末” 说成 “虫子”,把 “陷害” 说成 “咬人”。
沈清珩的肩膀猛地垮下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望着沈清辞,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一个字。
“到底怎么回事?” 沈砚之从书房出来,手里还捏着那册带符号的卷宗。看到地上的小册子,他的眉头瞬间拧成个疙瘩,“这不是你收着的赈灾账册副本吗?怎么会在石榴树下?”
“我、我放在书房的……” 沈清珩的声音细若蚊蚋,“不知道怎么会……”
“我知道!我知道!” 三郎突然嚷嚷起来,“是那个送书的老头!今早我看见他在石榴树底下鬼鬼祟祟的!”
沈清辞在母亲怀里用力点头,把脸抬起来时,泪痕挂在脸颊上,像两道亮晶晶的线:“他踩了二哥的纸!红红色的纸!”
沈砚之的脸色沉得像块铁,抓起小册子就往书房走。沈清珩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帕子捂在嘴上,再拿开时,雪白雪白的帕子上,印着朵小小的血花,像极了海棠花瓣。
“二哥你吐血了!” 三郎吓得大叫。
“没事…… 老毛病……” 沈清珩摆着手,想站起来却晃了晃,扶住廊柱时,指节抠进木头里,“就是累着了……”
沈清辞趴在母亲肩上,看着二哥苍白的脸,突然想起前几日的事。那天二哥教她念诗,念到 “离离原上草”,她问 “离离是什么呀”,二哥笑着说 “就是草长得密密的,风一吹就动”。现在她觉得,那些想害二哥的人,就像密密的草,藏在风里,偷偷摸摸地动。
“娘,” 她用小手揪着母亲的衣襟,声音还有点哑,“给二哥吃糖好不好?甜甜的就不疼了。” 她记得自己生病时,只要吃颗糖就不难受了。
苏婉卿眼圈一红,点了点头:“好,娘这就去拿。”
沈清珩看着沈清辞,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水光:“还是清辞疼二哥。” 他从袖中摸出个小小的布包,递过来时手还在抖,“给,这是二哥给你留的。”
布包里是几块海棠酥,被体温焐得软软的。沈清辞捏起一块塞进嘴里,甜丝丝的,却没尝出往常的香味。她看着二哥转身往书房走,背影晃晃悠悠的,像被风吹得要倒的芦苇。
“二哥!” 她突然喊了一声。
沈清珩回过头,阳光照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
“等、等清辞长大……” 沈清辞的话说得颠三倒四,“带二哥去江南…… 看花花……”
沈清珩的眼睛猛地亮了,像被点燃的灯芯。他用力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书房时,脚步似乎都轻快了些。
沈清辞趴在母亲怀里,看着书房门 “吱呀” 一声关上,心里突然不那么害怕了。她虽然只有四岁,说不清楚那些弯弯绕绕,却知道二哥是好人,知道坏人会被抓住,就像猫抓老鼠一样。
她把最后一块海棠酥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娘,清辞帮二哥抓虫子。”
苏婉卿抱着女儿,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几只鸽子排着队飞过,翅膀剪碎了流云。她轻轻拍着沈清辞的背,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廊下的银铃还在轻轻晃着,叮铃,叮铃,像是在数着日子,盼着江南的海棠,也盼着平安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