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初夏。
暮色如一块巨大的、浸透了玫瑰灰与靛蓝的厚重丝绒,缓缓覆盖在上海滩的上空。
法租界,这片被誉为“东方巴黎”核心的区域,
华灯初上,开始了它一天中最绚烂也最迷离的时刻。
霓虹灯管拼凑出巨大的商标和舞女剪影,闪烁着蛊惑人心的光芒;
有轨电车叮当作响,载着形形色色的人群穿梭于棋盘般的街道;
黄浦江上传来汽笛悠长的呜咽,与市井的喧嚣混合成一首永不停歇的都市交响曲。
而在这一切浮华景象的顶点,莫过于位于贝当路与霞飞路交汇处的嘉尔登酒店(the carlton hotel)。
这栋新落成的、融合了装饰艺术风格与古典元素的庞然大物,
今夜更是成为了整个上海滩目光聚焦的中心。
酒店门前车水马龙,一辆辆锃亮的黑色奥斯汀、雪佛兰轿车,
甚至偶尔有挂着特殊牌照的豪华马车,无声地滑行至铺着猩红地毯的入口。
身着纯白制服、手套一丝不苟的门童谦卑而利落地打开车门,迎下一位位衣冠楚楚、气度不凡的宾客。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气味:高级汽车尾气的温热、
女士们身上散发出的香奈儿五号或娇兰蝴蝶夫人的馥郁香气、昂贵雪茄的醇厚烟丝味,
以及一种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名为“外交”的矜持而紧张的兴奋感。
酒店外墙上的探照灯柱交叉扫过夜空,如同巨兽巡视领地的目光,将这座建筑衬托得愈发威严而神秘。
今夜,嘉尔登酒店最引以为傲的“金色大厅”(the Gold Room),
正在举行一场欢迎北欧拉脱维亚共和国特命全权公使卡尔尼斯先生(mr. Karnis)访沪的盛大外交舞会。
这不仅是法租界当局本社交季最为重要的活动之一,更是上海滩各路显要名流争相亮相的舞台。
踏入金色大厅,仿佛瞬间置身于一个由光、金、水晶和天鹅绒构筑的幻境。
挑高近十米的穹顶,悬挂着数盏由奥地利水晶打造、层层叠叠的巨型枝形吊灯,
成千上万颗切面水晶将光线折射成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星海。
四壁镶嵌着暗红色天鹅绒帷幕,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洛可可花纹。
光滑如镜的意大利黑金花大理石地面,倒映着穿梭其间的华服身影,仿佛有无尽的人影在脚下舞动。
一支由流亡白俄音乐家组成的爵士乐队,身着笔挺的晚礼服,
在乐池中演奏着慵懒而略带感伤的蓝调旋律,萨克斯风的声音如同丝绸般滑过空气,
小号偶尔的高亢则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阵阵涟漪。
男士们是社会各界的中流砥柱:外交官们穿着熨帖的正式礼服或笔挺的军装,
胸前挂满勋章,低声用各种语言交谈着国际局势;
本地银行家、实业家们则穿着裁剪合体的深色西装,
手腕上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或江诗丹顿在灯光下偶尔一闪,
他们的笑容矜持,眼神中却精光闪烁;还有几位知名的文化界人士,
穿着略显随性却别有风骨的改良长衫或西装,成为人群中独特的风景。
女士们更是争奇斗艳的焦点。巴黎最新款的曳地长裙,
上海老字号绸缎庄精心缝制的、绣着龙凤或缠枝莲纹样的高领旗袍,将她们的身姿勾勒得曼妙动人。
颈项间、手腕上、耳垂处佩戴的钻石、翡翠、珍珠首饰,
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每一次轻微的转动都带起一片璀璨的光晕。
她们手持精致的羽毛扇或丝绸手袋,笑声如同银铃般清脆,又带着恰到好处的克制。
侍者们如同训练有素的鱼群,托着盛满香槟、威士忌和各色精致点心的银盘,在人群中无声而敏捷地穿行。
空气中除了香水与雪茄,又加入了鱼子酱的咸鲜、鹅肝酱的丰腴和刚刚出炉的酥皮点心的甜香。
在这片极致的奢华与喧嚣中,韩笑靠在一根巨大的、镶嵌着威尼斯镜面的大理石柱旁,
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穿着一身显然不太合体的深色西装,
领结让他感觉脖颈被束缚着,远不如他那件穿惯了的卡其色风衣自在。
他手中端着一杯几乎未动的库克香槟,浅褐色的眼眸如同最冷静也最无情的雷达,
不动声色地、一遍又一遍地扫描着整个大厅。
他的目光掠过每一张或真诚或虚伪的笑脸,评估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
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计算机,本能地计算着可能的威胁点、
最佳的观察位置、以及一旦发生意外最有效的撤离路线。
他出现在这里,名义上是作为近期成功破获“幻影”沈梦山谋杀案的有功之臣,
接受法租界工董局和巡捕房高层的表彰,并借此机会融入上流社交圈。
但只有他自己和极少数高层知道,这更是一项不便明言的隐秘任务——
凭借其屡破奇案所磨砺出的、对危险近乎野兽般的直觉,
暗中留意会场安全,防范任何可能破坏这场重要外交活动的“不愉快意外”。
毕竟,这样的场合,冠盖云集,既是展示和平与繁荣的舞台,也是各种势力交织、暗流涌动的危险温床。
他的视线偶尔会与人群中某些同样警惕的目光相遇——
那是各国使团自带的安保人员,或法租界巡捕房安排的便衣暗哨。
彼此心照不宣地微微颔首,随即移开,继续各自的警戒。
在不远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靠近摆满精致冷盘和甜点的自助餐台,
林一正略显局促地应对着一位对他那身略显过时、
但浆洗得十分干净的旧式西装和马甲颇感兴趣的法籍老学者。
老学者是上海震旦大学的考古学教授,对东方传统服饰的演变很有研究。
林一礼貌地听着对方关于上海石库门建筑中西合璧风格的论述,
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却更多地被天花板上那繁复的电路布局、
以及大厅四角那些显然采用了最新技术的、确保空气流通的新风系统出风口所吸引。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裤缝边轻轻划动,仿佛在模拟着空气流体力学的公式。
对他而言,这场合更像是一个巨大而复杂的社会学、
物理学乃至建筑学的综合观察样本,远比社交寒暄更有吸引力。
韩笑的目光扫过舞池,注意到拉脱维亚代表团成员正聚集在公使卡尔尼斯先生周围。
公使是位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风度翩翩的老者,脸上带着外交官标准的温和笑容。
他身边那位身材微胖、戴着金丝眼镜、正与一位法国银行家交谈甚欢的,是商务参赞奥古斯特斯·贝尔津什。
韩笑记得资料显示,此人正负责推动一项与远东地区的矿产贸易合作,
是代表团中的实权人物之一。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和谐。
然而,就在乐队换奏一曲稍显激昂的探戈舞曲的间隙,
韩笑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二楼那环绕大厅、灯光相对昏暗的音乐廊上,
某个窗帘的阴影处,有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晃动。
非常快,几乎像是错觉。他立刻凝神望去,那里却空无一物,只有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静静地垂着。
是风吹?还是……?他不动声色地记下了这个位置。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