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晚秋的上海西郊,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
铅灰色的云层低垂,死死压住虹桥路尽头那片广袤的庄园,
连绵的冷雨淅淅沥沥,无休无止,不是冲刷,
而是一种缓慢的、渗透性的浸泡,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染上阴湿的霉味和彻骨的寒意。
这里就是圣路加疗养院。它不是监狱,却有着比监狱更高的围墙——
由厚重青砖砌成,顶端镶嵌着尖锐的碎玻璃,在雨水中闪烁着冷硬的光。
围墙内,数十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早已落光了叶子,
湿黑的枝桠如同无数扭曲的鬼爪,绝望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几栋暗红色的仿哥特式砖楼匍匐在雨幕中,狭长的彩色玻璃窗后,
光线晦暗不明,像一只只疲惫而警惕的眼睛。
整个庄园弥漫着一种极其矛盾的、令人极度不安的气息。
草坪被修剪得像绿色的天鹅绒地毯一样平整,
小径上的鹅卵石颗颗洁净,一切都遵循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几何秩序。
然而,在这极致的人工规整之下,却是一种死气沉沉的寂静,
连雨声落在这里,都似乎被某种东西吸收、削弱了,变得沉闷而压抑。
空气里混合着消毒水的刺鼻、昂贵地板蜡的甜腻、某种草药若有若无的苦涩,
以及……一丝更深层的、类似于陈旧绷带和绝望情绪发酵后的酸腐气。
这不是疗养之地,这是一座用“仁慈”与“科学”精心包装的、华丽的坟墓。
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三日,凌晨。
天气骤然恶化,积蓄已久的雨水终于化为一场疯狂的、倾盆而下的暴雨。
狂风嘶吼着,卷着雨点狂暴地抽打着疗养院主楼“安宁楼”的窗户,
发出噼啪作响、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拳头在捶打着这栋建筑的灵魂。
楼内,尽管廊灯常明,但深红色的波斯地毯和深色橡木墙板却贪婪地吞噬着光线,
使得长长的走廊光影斑驳,幽深得仿佛没有尽头。
壁灯投下的光晕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每一扇紧闭的房门后,都像隐藏着无声的呜咽。
值夜班的护士长玛丽·安托瓦内特修女,如同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僵硬人偶,准时出现在二楼走廊。
她身材高大瘦削,灰色的修女袍像一副沉重的铠甲,包裹着她刻板挺直的身躯。
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颧骨高耸,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一双蓝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却毫无温度。
她手中镀金的巡查铃和硬皮记录板,是她权力的象征。
她的硬底皮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一种被包裹住的、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
在这风雨交加的深夜,诡异得如同送葬的鼓点。
她经过一扇扇房门,偶尔停下,将耳朵近乎变态地贴在冰冷的门板上,
屏息倾听数秒,然后在本子上划下一个记号。一切都在一种令人窒息的程序中进行。
当她走到走廊尽头那间标号为“209”的特殊病房门外时,她惯例停下。
门内异常安静,连呼吸声或翻身的声音都听不到,只有窗外暴雨的咆哮。
这种过分的寂静,让玛丽修女修剪得极短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
她抬起手,指关节在门板上叩击了三下,声音清脆、短促,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李望卿先生。” 她用的是中文,但发音冰冷准确,像在念一个物品的编号。
门内,死寂。
一种职业性的警觉瞬间取代了刻板。她再次敲门,力度加重:“李先生?请回答。”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风雨声更显猖獗。
玛丽修女不再犹豫,从腰间那串密密麻麻、闪着冷光的黄铜钥匙中,精准而迅速地挑出209房的那一把。
钥匙插入锁孔的“咔哒”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她用力拧动,推开厚重的橡木门——
眼前的景象,让这位以冷静和刻薄着称的修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失态了。
她原本就苍白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嘴唇微张,
那双冰冷的蓝眼睛里,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而骤然收缩。
她手中那个精致的镀金铃铛,“当啷”一声,
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声响。
房间内,空无一人。
病床上,白色的床单和被子被掀开一角,叠放整齐的蓝色条纹病号服安静地放在枕边,仿佛主人只是暂时起身。
靠窗的单人沙发空着,旁边小圆桌上的一杯水清澈见底,
一瓶打开的药瓶(标签上印着复杂的化学名称和“强效镇静”字样)旁边,散落着两粒白色药片。
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甚至过于平静。
但目光扫向病床与墙壁之间的缝隙时,致命的异常暴露无遗——
几条用白色床单粗暴撕成的布条,被一种极其复杂、
带着某种偏执般精密感的绳结(多个死扣、反扣交织,
类似某种专业的攀岩或航海结)牢牢连接成一根长约三米的绳索,像一条诡异的白色毒蛇,蜷缩在阴影里!
同时,一股异常的气味钻入鼻腔。掩盖在薰衣草精油和消毒水之下的,
是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强的甜腻香气,那甜味深处,
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苦杏仁般的辛辣底调,闻之让人头皮微微发麻,产生一丝晕眩感。
玛丽修女猛然后退一步,背脊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她不是没见过病人失控或企图逃跑,
但眼前这种在绝对封闭空间内的、近乎“蒸发”般的消失,
以及那充满挑衅和仪式感的绳结与怪香,让她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寒意。
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向墙上的紧急呼叫铃按钮,用尽全身力气按了下去!
尖锐刺耳的铃声,瞬间撕裂了暴雨的喧嚣和疗养院死寂的伪装,在空旷的走廊里疯狂地回荡起来,
如同为这场完美的失踪,敲响了丧钟般的第一声警讯。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