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书吏的突然发难,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块巨石,激起了千层浪。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手中那本看似陈旧的账册上,以及他声泪俱下的控诉。
张文渊眼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得意,但面上却露出震怒之色,厉声喝道:“竟有此事?!岂有此理!陛下信任,委以重任,尔等竟敢如此徇私枉法,贪墨国帑!来人,将这书吏与账册一并看管起来!赵顺,你还有何话说?!”他目光锐利地逼视着赵顺,仿佛已将其定为罪人。
赵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诬告,初时一惊,但随即便镇定下来。他并未慌乱,而是上前一步,对张文渊和孙元化拱手道:“张侍郎、孙郎中,此人名叫李三,确系数据司书吏,然其品行不端,月前曾因算错数据被下官申斥,扣罚薪俸,想必因此怀恨在心,挟私报复!下官行事,光明磊落,所有账目皆可核查,绝无贪墨之事!请大人明察!”
“挟私报复?”张文渊冷笑一声,“空口无凭!这账册之上,白纸黑字,记录着你赵顺经手的不明款项,时间、数额清清楚楚,岂是他一句‘挟私报复’便能搪塞过去的?!陈大人,你麾下出了如此蠹虫,你难道也要包庇不成?”他将矛头直指陈远。
陈远面色沉静,并未理会张文渊的咄咄逼人,而是看向那名跪地的书吏李三,目光如炬:“李三,你既言赵主事指使你篡改数据,贪墨银两,那我问你,你是何时、何地、听从赵主事何人传达之指令?所篡改的是何地之清丈数据?贪墨的银两,又是通过何种渠道,交给了何人?你若能一一说清,本官与两位钦差,自会为你做主。”
李三被陈远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慌,眼神闪烁,支支吾吾道:“是…是上月…在数据司后院…赵主事亲口吩咐小人…篡改的是…是永平府的数据…银两…银两是赵主事派人来取的…”
“一派胡言!”赵顺怒斥道,“上月我因核查山东清丈数据,离府半月有余,何时在数据司后院与你交代?永平府清丈数据早在三个月前便已核定归档,何须上月再去篡改?此等漏洞百出之诬告,简直可笑!”
陈远微微颔首,对张文渊和孙元化道:“张侍郎,孙郎中,此事疑点甚多。仅凭此人口供与一本来历不明的账册,恐难定论。不如先将此人收押,账册封存,由我等共同详细核查,如何?”
张文渊岂肯轻易罢休,正要强行拿人,一直沉默观察的孙元化却突然开口:“陈大人所言有理。此事关乎朝廷命官清誉,不可不慎。既然双方各执一词,便当详查。张侍郎,不如先将人与账册带回驿馆,严加看管,待我等仔细勘验账册真伪,再审问此人细节,再行定夺?”
孙元化身为兵部官员,在此事上本无太多利害关系,其提议显得相对中立客观。张文渊虽心有不甘,但见孙元化表态,且周围众多官员看着,也不好做得太过,只得冷哼一声:“也罢!便依孙郎中之言!将此诬告之人与账册带回,严加看管!本官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李三被巡查使的护卫押了下去,那本账册也被孙元化亲自接过,贴上封条。
风波暂时平息,但空气中的紧张感却丝毫未减。众人各怀心事,散去。
回到驿馆,张文渊怒气冲冲地对周师爷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李三如此不堪一击,三言两语便露了破绽!”
周师爷苦着脸:“东翁息怒,谁知那陈远和赵顺反应如此之快,心思如此缜密…不过,那本账册做工精细,几乎可以乱真,短时间内未必能看出破绽。只要我们将李三控制在手,总有办法让他‘咬死’赵顺…”
另一边,巡抚行辕内。
“好险!”李定国心有余悸,“若非远兄和赵主事机警,险些被那小人得逞!”
赵顺眉头紧锁:“那本账册,虽未细看,但观其形制、纸张,模仿得极为相似,绝非李三一人所能为,背后定有人指使!”
沈炼道:“已查清,李三近日与范福的一个远房表亲有过接触,还收受了一笔银子。那本账册,估计也是范福通过那人交给李三的。”
陈远眼中寒光闪烁:“果然是他们!栽赃陷害,如此下作!沈炼,能否拿到李三与范福那边接触的确凿证据?”
沈炼摇头:“对方很谨慎,都是单线联系,且未留下书信等物证,目前只有我们眼线的口供,难以作为堂上证据。”
“无妨。”陈远冷然道,“只要知道是他们做的便够了。赵顺,你立刻带人,连夜复核所有与那本假账册可能涉及的相关账目,准备好无可辩驳的证据!我们要在孙元化查出账册真伪之前,先一步自证清白!”
当夜,数据司灯火通明,赵顺带领核心人员,通宵达旦,将可能被诬陷的账目重新核算,并找出了原始凭证。
而驿馆内,孙元化也在灯下仔细勘验那本账册。他出身户部,对钱谷之事极为精通,很快便发现了几处细微的破绽——纸张的质地、墨迹的渗透、甚至某个特定数字的书写习惯,都与数据司正常的账册记录有毫厘之差。他心中已然明了,这确是一本精心伪造的假账。
然而,就在孙元化准备将自己的发现告知张文渊时,周师爷却匆匆来报:“孙郎中,不好了!那李三…李三在狱中…悬梁自尽了!”
孙元化猛地站起身,脸色剧变:“什么?!何人看守?为何会让他自尽?!”
周师爷一脸“惶恐”:“是…是看守的兵丁疏忽…发现时,人已经没气了…还…还留下了一封血书,言说是受赵顺逼迫,无颜见人,方才以死明志…”
人证死无对证,还留下了指认赵顺的血书!事情瞬间变得无比棘手!
消息传到巡抚行辕,陈远拍案而起:“灭口!他们竟然敢灭口!”
李定国怒吼:“定是张文渊那老贼所为!我这就去驿馆,找他算账!”
“站住!”陈远喝止他,“无凭无据,你去有何用?只会落人口实!”
赵顺面色苍白,却依然镇定:“大人,假账册的破绽,孙郎中之怕已看出。如今李三一死,虽死无对证,但也恰恰说明他们心虚!我们手握真实账目凭证,未必没有一搏之力!”
沈炼道:“李三之死,看守兵丁嫌疑最大,已暗中控制其家人,正在审讯。范福那边,也已加派人手,绝不能再让他溜走或灭口。”
形势急转直下,对陈远一方极为不利。张文渊凭借李三的“死”和那封“血书”,已然占据了道德制高点。一场更大的风暴,眼看就要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