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砸在碧水湾社区广场的柏油路面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像无数双无形的手在焦躁地叩击着大地。
深灰色的雨幕从铅块般的天空垂落,将白日里喧闹的广场变成一片湿漉漉的孤岛。
临时搭建的舞台被巨大的防雨布覆盖,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红绸装饰在风雨中无力地飘摇,湿透的凤凰图案沉重地垂落,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鲜艳灵动。
李小明蜷缩在舞台下方的管道井里。
这是一个仅容一人勉强转身的狭小空间,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铁锈和陈年污水的混合气息,浓重得几乎能凝结出水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湿冷腥气。
唯一的光源来自他手中那只不断发出微弱绿光的污染检测仪,幽光映在他脸上,额角那道被红眼巨鼠抓伤留下的淡粉色疤痕,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穿着那身滑稽的亮片舞服,是夕阳红队的备用演出服,尺寸略小,紧裹在身上,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亮片摩擦的窸窣声和布料紧绷的呻吟。
冰冷的铁质隔离阀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巨大的扳手沉重地躺在他脚边,金属表面凝结的水珠反射着检测仪那点可怜的光,如同黑暗中窥伺的眼睛。
他低头看向检测仪的屏幕。右上角的电池图标刺眼地闪烁着红光——
20%。
这个数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神经。
昨晚,在救助站昏暗的灯光下,他一遍遍模拟着拧动阀门、应对突发状况的流程,全神贯注,却独独忘了这最基础也最致命的一环——给检测仪充满电。
懊悔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这个疏忽,让他想起被篡改的选票上那个微小的墨点,想起疫苗接种台上摔碎的蓝色试剂瓶,想起周小兵母亲在法庭外转身时那绝望而佝偻的背影。
每一次,他以为算无遗策,每一次,现实都在他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狠狠凿开一个洞,让他精心构筑的堤坝瞬间崩塌。
“检查设备。”微型耳机里传来赵胜男的声音,透过滋滋的电流声,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冷静,却掩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此刻一定在某个高处,透过雨幕俯瞰着这片即将成为战场的广场。
李小明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翻涌的酸涩和喉咙里那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味,指尖在检测仪的启动键上重重按下。
屏幕短暂地黑了一下,随即亮起稳定的绿色荧光,一行小字跳了出来:【当前污染指数:0】。
他对着固定在衣领下的微型麦克风,努力让声音平稳无波:“一切正常。”
然而,那猩红的“20%”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视网膜上。
这狭小空间里的湿冷空气似乎更重了,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旧伤,仿佛又回到了司马金元那个阴冷潮湿的牢房,四面是冰冷的水泥墙,空气稀薄得让人绝望。
头顶上方的水泥井盖缝隙里,忽然渗入几缕被雨水浸透的对话声,带着刻意的响亮和煽动性。
“都听说了吧?那个姓李的前探员,又不安分了!这次更绝,想直接给咱们断水!”
是孙二楞子那破锣嗓子特有的腔调,带着一种市侩的恶意,穿透雨幕和井盖的阻隔,清晰地钻入李小明的耳中。
“仗着以前穿过那身皮,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搅黄了选举不够,现在连大家喝口水他都要管!你们说说,安的是什么心?”
【检测到目标(李小明)焦虑情绪加剧,和谐能量 - 120 点(当前 9050 点)!】
李小明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能清晰地想象出,此刻广场边缘那些打着伞、穿着雨衣的居民们,听到孙二楞子这番话时脸上会浮现出什么样的表情。
怀疑的阴云,愤怒的火焰,还有那种熟悉的、如同钝刀子割肉般的失望。
这些无形的目光,比司马金元手下那些冰冷的枪口更能洞穿他的防线,将他钉在名为“失败者”的耻辱柱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闷闷的钝痛。
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手机。
冰冷的屏幕解锁后,幽光照亮了一条编辑好却始终未能发出的短信草稿。
收件人是王翠花:
王阿姨,关于富贵的事,我至今无法原谅自己。疫苗剂量的疏漏是我的责任,是我疏忽了关键说明。我愿意承担富贵所有的治疗费用和后续照顾。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短信的最后几个字,笔触显得有些凌乱和反复涂抹的痕迹。
这条信息已经在他的草稿箱里躺了三天,删删改改,字斟句酌,却始终没有勇气按下那个发送键。
仿佛只要不发出去,那个抱着抽搐的京巴犬、满脸泪痕冲进救助站的画面,就能暂时封存起来。
井壁上,不知是哪一代检修工用生锈的螺丝刀刻下的“平安”二字,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历经岁月磨洗后的温润感。
李小明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冰凉的指尖轻轻描摹着那凹凸不平的笔画。
警校教官那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话语,仿佛又在潮湿的空气里响起,敲打着他的耳膜:
“优秀的探员,第一条铁律,得学会原谅自己的失误!否则,那失误就不是个疤,它会变成你心窝子里最要命的软肋,敌人一捅一个准!”
原谅?
他苦涩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谈何容易。
每当闭上眼睛,那些画面就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在他意识的旷野上疯狂践踏。
周小兵在法庭门口被法警带走时,回头看向他那空洞绝望的一瞥。
张桂芬接过那张被“芯片笔”篡改了意志的选票时,脸上那种认命般的疲惫与无奈。
还有王翠花冲进救助站时,怀里富贵那小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浑浊的白沫弄脏了她洗得发白的衣襟,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惶无助的泪水……
这些记忆碎片,如同无形的熵增污染源,在他的精神世界里疯狂滋生蔓延,啃噬着仅存的清明。
“还有一小时。”
赵胜男的声音再次从耳机里传来,简短、清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井底令人窒息的死寂。
这声音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让李小明混乱的思绪猛地一凛。
他强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潮湿冰冷、带着浓重铁锈和泥土腥味的空气瞬间灌满肺叶,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感。
他甩了甩头,似乎想将那些沉重不堪的画面暂时甩开,重新蹲下身,冰冷的手掌紧紧握住了那根沉重的扳手。
金属的寒意透过皮肤直刺骨髓。他开始一遍又一遍,机械地模拟着拧动隔离阀的动作。
顺时针旋转,用力,卡住,再逆时针复位。
每一次转动,冰冷的金属棱角都在他因常年敲击键盘而略显单薄的手掌上留下新的红痕,甚至微微的破皮。
细微的疼痛感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