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梓宫奉移殡宫后,紫禁城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鲜活气儿。国丧的余威仍在,各处依旧挂着素白,宫人们行走间都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悄寂。只是这死水般的平静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承乾宫里,炭盆里银骨炭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严寒。苏棠卸了钗环,只着一件家常的杏子黄绫袄,靠在窗下的暖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虽落在书页上,耳朵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算着日子,安陵容那边,也就是这几日了。
“娘娘,”景泰轻手轻脚地进来,脸上带着些许紧张,“长春宫来人报,安嫔娘娘半个时辰前开始发动了。”
苏棠放下书卷,坐直了身子:“温太医过去了?”
“是,温太医和稳婆都候着了。”景泰回道,“皇后娘娘那边也得了信儿,吩咐各宫不得随意走动惊扰。”
苏棠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该做的准备早已做好,如今只能看天意,看安陵容自己的造化了。她重新拿起书,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天色阴沉,似又要下雪。这漫长的冬天,何时才是个头?
长春宫内的气氛,比承乾宫要紧张百倍。产房里弥漫着血腥气和安陵容压抑的痛吟。她本就体弱,又是强行保胎至今,产程并不顺利。汗水浸透了她的中衣,头发黏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下唇被她咬得渗出血丝。
温实初守在屏风外,眉头紧锁,听着里面稳婆焦急的催促和安陵容越来越微弱的声音,额上也沁出了冷汗。他知道,这是到了最凶险的关头。
“娘娘,您再使把劲儿啊!孩子就快出来了!”稳婆的声音带着哭腔。
安陵容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眼前阵阵发黑,那蚀骨的疼痛几乎要让她放弃。就在意识即将涣散的那一刻,她恍惚间似乎看到了父亲戴着枷锁的身影,看到了苏棠沉静而坚定的眼神……不,不能放弃!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孤勇,发出一声嘶哑的呐喊,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哇——!”
一声算不上洪亮,甚至有些孱弱的婴儿啼哭,如同破开阴霾的一缕微光,骤然响起。
“生了!生了!是位小公主!”稳婆喜极而泣的声音传来。
屏风外的温实初长长舒了一口气,几乎虚脱。产房内的安陵容,在听到“公主”二字时,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但随即又被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茫然淹没。她瘫软在产床上,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泪水无声地顺着眼角滑落,混入汗湿的鬓发。是个公主……也好,至少,父亲的命,暂时保住了吧?
消息很快传遍六宫。
皇帝正在养心殿批阅奏折,听闻安嫔产女,母女平安,只是公主有些体弱,他沉默了片刻,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只淡淡道:“知道了。按制赏赐,让安嫔好生将养。”对于这个意料之外、甚至某种程度上是“胁迫”而来的女儿,他实在生不出多少喜悦,但皇家血脉,总归是值得赏赐的。至于安比槐……他瞥了一眼桌上那份关于漕银案的奏折,目光冷了冷,暂且压下。
皇后宜修倒是亲自去长春宫看了一眼,赏下不少滋补之物,温言安抚了虚弱的安陵容几句。“平安生产便是大功一件,公主虽弱,好生将养便是。你父亲那边,皇上自有圣断,你且宽心。”这话听着是安慰,却也点明了安比槐的命运,并未因此彻底扭转。
安陵容挣扎着谢了恩,心中一片冰凉。
苏棠是次日才去的长春宫。殿内药味未散,安陵容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怀里抱着那个用明黄襁褓包裹着的小小婴孩。孩子很小,像只孱弱的小猫,哭声也细细的。
“姐姐……”见到苏棠,安陵容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带着委屈和后怕。
苏棠从她手中接过孩子,动作轻柔。小家伙皱巴巴的,眉眼还看不太分明,但呼吸均匀,睡得正沉。“哭什么?平安生下来就是天大的福气。”苏棠看着怀中的小生命,语气缓和,“公主很好,你做得很好。”
安陵容哽咽道:“可是……只是个公主……”
“公主怎么了?”苏棠抬眼看着她,目光清明,“在这宫里,有时候公主比阿哥活得更容易些。至少,不会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你如今有了她,便是有了依靠,皇上看在孩子的份上,总会顾念几分。你父亲的案子,便有了转圜的余地。”
她的话像是一颗定心丸。安陵容怔了怔,细细品味着这番话,眼中的绝望和失落渐渐被一种新的、微弱的光芒取代。是啊,只要是皇嗣,就有价值。
“多谢姐姐……若不是姐姐……”安陵容泣不成声,这一次,是真心实意的感激。若非苏棠当初力保,若非那些“绝对静养”的法子和温实初的精心调治,她根本撑不到生产之日。
“好了,月子里不能哭,伤眼睛。”苏棠将孩子交还给乳母,又叮嘱了安陵容几句好生休养的话,便起身离开了。
走出长春宫,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让人精神一振。安陵容产女,算是暂时了结了一桩事。这个孩子的降生,在一定程度上稳固了她们这个小小同盟的根基——安陵容为了孩子和家族,只能更紧密地依附于她和皇后。
然而,就在这看似尘埃落定之时,永寿宫沉寂许久的水面,终于泛起了新的涟漪。
苏棠刚回到承乾宫,还没来得及换下见客的衣裳,派去暗中留意永寿宫动静的心腹太监便寻机来回话了。
“娘娘,奴才打听到,熹贵妃前两日以‘排解哀思’为由,向皇上请旨,召了一位远房表亲家的姑娘进宫陪伴。皇上……已经准了。”
苏棠解斗篷的手微微一顿:“远房表亲?什么来历?”
“听说是姓徐,父亲是个不大不小的知州。那姑娘名叫徐玉茹,年方十五,据说……容貌秀丽,性情温婉,尤其……尤其擅弹古琴。”
苏棠缓缓坐下,指尖在温暖的茶杯壁上轻轻敲击。徐玉茹……擅弹古琴?她记得,纯元皇后生前,最爱的便是古琴。甄嬛这一手,倒是比直接送玉娆上路数要高明得多,也……更耐人寻味。在太后丧期,以排解哀思为名,行固宠之实,选的人又恰好能勾起皇帝对亡妻的念想……
这步棋,走得又准又狠。
她抬起头,看着窗外渐渐飘起的细雪,目光沉静。安陵容刚刚产女,甄嬛便立刻落子,分宠,固权,一步不落。这后宫的博弈,从未因任何人的悲喜而停歇。
“知道了,继续盯着。”苏棠淡淡道。
心腹太监躬身退下。殿内恢复了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作响。
苏棠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抿了一口。安陵容母女暂时平安,是稳住了一角。但甄嬛这突如其来的一招,无疑又给前路增添了变数。这位徐姑娘,会是下一个瑛答应,还是……别的什么?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敲打着窗棂。这深宫里的冬天,还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