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首尔裹在一种特别的寂静里,不是无声的寂静,而是一种被新雪吸收、柔化后的声音质地。林晚星发现自己的听觉在这种天气中变得异常敏锐——她能听到雪花堆积时几乎不可察觉的簌簌声,远处公园里孩子踩雪的脆响,甚至自己呼吸在冷空气中的凝结。
她正在准备《无声的合唱》的最后阶段,这部基于冰岛经验的作品探索的是那些超越可记录声音的连接。但创作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障碍:如何用声音表达“无声”?
“这是个悖论,”一次工作坊上,她向参与者分享困境,“就像用语言描述语言的局限。我们如何用声音媒介探索超越声音的体验?”
一位参与讨论的听障艺术家崔敏雅用手语翻译表达:“对于我,声音是振动,是身体的感受。‘无声’不是没有声音,是声音以不同频率存在,是你们听人无法感知的振动世界。”
这个视角让林晚星震撼。她邀请崔敏雅加入《无声的合唱》的创作团队,带来了全新的维度:作品不仅要探索听人世界的“无声”,更要探索听障世界的“有声”。
崔敏雅带来了她的“声音日记”——不是录音,而是触觉记录。她用特殊设备记录日常振动:地铁的隆隆感,键盘的打字振动,人体声带的共振,甚至植物生长的微振动。这些“声音”对于听人是不可感知的,但对于触觉敏感者是一个丰富的世界。
“你们的音乐基于空气振动,我的音乐基于表面振动,”崔敏雅在工作室演示她的作品,“但最终,都是能量在介质中的传播,都是信息,都是连接。”
林晚星开始重新思考“声音”的定义。在《无声的合唱》中,她决定融合多种感知模式:空气振动(传统声音)、表面振动(触觉声音)、视觉表现(声音的视觉化)、甚至嗅觉元素(某些声音引发的记忆气味)。
“这不是多媒体的简单叠加,”她对团队解释,“而是探索感知的边界——什么是‘听’?什么是‘声音’?当我们扩展这些定义时,我们能连接哪些原本被分隔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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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根与翼”项目迎来了一个里程碑:第一批获资助者中的三人举办了首次个展。金美善的《失语词典》扩展成了巡回展览,正在釜山展出;李真宇的《弦的呼吸》被邀请参加光州双年展;最让林晚星欣慰的是,苏雨秘密创作的迷你专辑终于完成,虽然不是通过公司正式发布,但在独立音乐平台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关注。
苏雨的专辑名为《半透明》,收录了七首双语歌曲,讲述在韩中国练习生的复杂情感。没有华丽的制作,但歌词的真诚打动了很多人。主打歌《练习生日记》在Soundcloud上获得了数十万播放,评论区充满了共鸣:
“我是在日中国留学生,完全懂这种感觉”
“作为混血儿,一直在两种身份间摇摆”
“谢谢你唱出我们不敢说的话”
一天晚上,苏雨来到林晚星的工作室,眼睛红肿但发亮。
“欧尼,今天我收到了第一封粉丝手写信,”她声音颤抖,“是一个十五岁的韩中混血女孩写的。她说我的歌让她感到不再孤单,让她有勇气继续做自己。我...我不知道说什么。”
“这就是创作的意义,”林晚星拥抱她,“不是为了成名或成功,是为了连接,为了告诉另一个人:‘我懂,你并不孤单。’”
苏雨点头:“但我现在面临选择——公司知道我偷偷发专辑了。他们说如果我想正式发展歌手事业,必须专注于韩语市场,淡化中国背景。”
“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苏雨诚实地说,“一部分我想被更多人听见,另一部分我不想妥协。看到你的道路,我知道可能有第三条路,但那需要时间和实力积累,而我现在没有你的地位...”
林晚星思考片刻:“你可以暂时走公司的路线,但继续秘密创作自己的作品。积累实力,等待时机。同时,通过‘根与翼’项目建立你的艺术网络——不是作为偶像,而是作为创作者。这样当时机到来时,你已经有自己的根基。”
“像种子在地下生长,”苏雨理解,“看不见,但在积蓄力量。”
“正是。”
这次谈话让林晚星思考“根与翼”项目的下一步。也许需要建立一个更隐秘的支持系统,专门帮助那些在商业体系中但渴望艺术表达的创作者,提供安全的空间和资源,让他们在主流轨道之外发展自己的声音。
她把这个想法与姜在宇分享,他立即支持:“这很重要。很多年轻创作者在早期必须妥协才能生存,但如果完全妥协,就失去了发展自己声音的机会。一个秘密花园,让他们在商业工作的同时保持艺术完整性。”
他们开始构思“地下根系”项目:一个邀请制的创作者社群,提供创作空间、导师指导、小范围展示机会,不追求公众曝光,只注重深度发展和同伴支持。
“在这个过度曝光的时代,”林晚星在项目说明中写道,“有时最有创造力的工作发生在不被看见的地方,在没有即时回报压力的空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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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无声的合唱》在首尔的一个实验艺术空间预展。展览设计极具挑战性:一部分空间完全隔音,但布满振动装置,观众通过触觉而非听觉体验“声音”;另一部分空间充满各种声音,但通过特殊处理,让某些频率对听障者可见可触;还有一个“嗅觉声音”区域,不同气味与声音记忆配对。
预展邀请了多元的观众群体:听人、听障者、声音艺术家、神经科学家、哲学家,甚至几位盲人触觉艺术家。
最震撼的时刻发生在展览中段。崔敏雅表演了一段“触觉音乐”:她站在特制地板上,地板下是振动装置,将一段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转化为复杂的振动模式。听人观众戴上降噪耳机,通过脚底感受音乐;听障观众则直接感受振动。
表演结束后,一位听障观众用手语分享:“我第一次‘听’到巴赫。不是通过耳朵,是通过身体。那种结构的美,那种数学般的优雅...我无法用语言描述,但我的身体理解了。”
一位听人神经科学家评论:“这个实验挑战了我们对感知的固有分类。大脑处理声音、触觉、视觉信息的区域有重叠和交叉。也许所谓的‘跨感官’体验才是感知的常态,我们的分类只是简化。”
这正是林晚星希望引发的讨论:不是关于残疾或能力,而是关于人类感知的多样性和可能性;不是关于缺陷,而是关于不同的存在和体验方式。
展览持续三周,引起了小范围但深度的关注。一个教育机构联系林晚星,想开发基于展览理念的包容性艺术课程;一家科技公司想合作研发触觉声音设备;更重要的是,几位听障和听人艺术家开始合作创作新作品,真正实践“无声的合唱”。
“这个项目最成功的地方,”崔敏雅在总结会上说,“不是作品本身,是它创造的连接——不同感知世界的人开始对话,开始共同创作。这才是真正的‘合唱’:不是统一的声音,是差异中的和谐。”
林晚星在日记中记录:“《无声的合唱》教会我:真正的包容不是让‘不同’变得‘相同’,是创造让差异共存、对话、相互丰富的空间。寂静不是空虚,是未被听见的丰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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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林晚星应邀参加在京都举行的“亚洲传统与当代对话论坛”。这是她第一次深入参与亚洲内部的跨文化对话,而非亚洲与西方的对话。
论坛汇聚了来自日本、韩国、中国、印度、印度尼西亚、泰国等国的艺术家、学者、文化实践者。讨论的核心问题是:在西方现代性影响下,亚洲传统如何保持生命力?亚洲当代艺术如何既全球化又保持文化主体性?
林晚星分享了她通过《呼吸之间》和《全球回声》项目的经验:“问题可能不是‘如何保持传统’,而是‘如何让传统在当代语境中继续呼吸’。传统不是需要被保护的博物馆展品,是活着的根,需要与当代土壤持续对话才能生长。”
一位印度古典舞者回应:“但在全球化市场中,传统经常被简化、异域化、消费。我们如何避免传统成为文化商品?”
“通过深度而非表面的实践,”林晚星说,“不是表演传统的外在形式,而是理解其内在哲学,让这种哲学与当代问题对话。就像我的合作者朴老师——他不只是演奏传统乐器,是用传统音乐思维回应当代问题。”
讨论中,林晚星意识到亚洲内部的跨文化对话与亚洲-西方对话有不同的动态。亚洲国家之间有共享的历史影响(如佛教传播、汉字文化圈、殖民经验),也有复杂的现代关系(战争记忆、领土争议、经济竞争)。艺术对话在这种复杂历史中既有特殊挑战,也有特殊机遇。
“也许我们需要一个亚洲版的《全球回声》,”她在一次小组讨论中提议,“不是复制西方主导的全球化模式,而是探索亚洲内部的连接和对话,基于我们共享但不同的现代性经验。”
这个想法获得了积极回应。几位参与者同意合作筹备一个试点项目:“亚洲回声:传统在当代的多元回响”。
项目计划在接下来两年内,在六个亚洲城市举办系列展览和工作坊,每个地点聚焦不同的传统-当代对话案例:京都的茶道与新媒体艺术,首尔的盘索里与电子音乐,巴厘岛的仪式舞蹈与当代编舞,孟加拉国的民间音乐与社会行动,台湾的原住民歌谣与生态艺术...
“这可能是‘根与翼’的自然延伸,”林晚星在给团队的报告中说,“从支持个体创作者,到促进区域对话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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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京都返回首尔途中,林晚星在东京停留,拜访了李舜臣老先生。老人的健康状况恶化,但精神依然清晰。
“我听说了你在京都的论坛,”李舜臣用微弱的声音说,“你走的路是对的。我们这一代太关注西方,忽略了我们亚洲自己的对话。但对话需要基础——互相了解,互相尊重,也承认复杂的历史。”
他递给林晚星一个旧信封:“这是我最后的礼物。里面是我一生研究的心得笔记,特别是关于东亚音乐传统的内在联系——韩国的、日本的、中国的音乐如何在历史上相互影响,各自转化。这些联系在今天被遗忘了,但它们是真实的,是我们可以重建对话的基础。”
林晚星小心地接过信封:“我会好好研究的。也会想办法让更多人知道这些连接。”
老人微笑:“你已经开始了。继续,不要停。桥梁不是一天建成的,但每块石头都很重要。”
这次会面让林晚星感到一种深沉的责任。她不仅是当代的创作者,也是历史链条中的一环——接收前人的遗产,转化它,传递给后人。
回到首尔后,她开始系统学习李舜臣的笔记,并联系了相关学者,计划将这些研究数字化、公开化,作为一个开放的教育资源。
“这不是直接的艺术创作,”她对金室长解释,“但它是创作的基础设施。就像土壤培育前需要肥料,文化对话需要知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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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地下根系”项目悄悄启动。首批十二位参与者来自不同领域:偶像练习生、商业设计师、广告文案、软件工程师...他们在白天有各自的职业,晚上和周末是秘密创作者。
项目在汉江边的一个隐蔽空间进行,没有标识,不对外公开。每月两次聚会,分享作品,讨论创作困境,互相支持。林晚星和姜在宇作为导师参与,但更多时候是同伴而非老师。
第一次聚会,气氛有些紧张。一位偶像练习生分享了他的困境:“我写的歌关于孤独和焦虑,但公司说偶像应该永远积极向上。我的真实感受无处可去。”
一位广告文案师分享:“我每天写消费主义的语言,但内心想写诗。我感觉自己在分裂。”
林晚星听了所有人的分享后说:“你们不是一个人。在这个高度专业化的社会,我们经常被要求扮演特定角色,压抑其他部分。但创作可能是整合这些部分的方式——不是在工作时做自己,而是在创作中成为完整的自己。”
她分享了尹美善的老磁带,那些不完美的实验记录:“这些不是发表的作品,但是它们让尹美善成为尹美善。你们的秘密创作可能永远不会被大众听见,但它们让你们成为你们。”
聚会结束时,大家决定创建一个共享的创作档案——不是为发表,只为记录真实的创作历程,见证彼此的成长。
“这个空间像氧气,”一位参与者在反馈中写道,“在日常的窒息中,这里是呼吸的地方。”
林晚星意识到,这可能比任何公众项目都重要:在最私密的层面支持真实的创作,在最个人的层面培养艺术的完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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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声音的四季》项目完成了第一年的循环。林晚星整理了所有材料:365天的声音记录,上百页的观察笔记,数十位居民的故事,数千张照片。
她没有制作传统的展览或专辑,而是创建了一个“时间胶囊”:一个可交互的声音地图,用户可以点击任何日期,听到那天的声音,阅读相关记录,甚至添加自己的记忆(如果他们是该社区的居民)。
胶囊在一个社区中心首次展示。那天,小巷的许多居民来了,在声音地图前停留,寻找自己的日子,分享记忆。
“这是我孙女生日那天的声音,”一位老人指着六月十五日的记录,“听到她的笑声,就像她还在身边。”
“这是我搬来那天的声音,”一位年轻租客说,“现在听,感觉像是前世。”
林晚星在胶囊的介绍中写道:“这不是关于我的创作,是关于我们共同的存在。在这些日常声音中,我听到了社区的脉搏,时间的呼吸,生命的持续。也许最深刻的艺术不是创造新东西,是帮助我们看到已存在东西的深度和美丽。”
一位社区研究学者在参观后写道:“《声音的四季》提供了一个独特的社区研究方法:不是通过统计或访谈,而是通过持续的声音关注,捕捉社区的日常质感、社会关系、时间节奏。这种方法可能比传统研究更细腻、更全面。”
林晚星没有预料到这个角度,但欣然接受。她的创作方法确实可以成为研究工具,她的艺术实践可以产生学术知识。这再次确认了她相信的:艺术不是孤立的活动,是理解和连接世界的方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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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林晚星开始计划为期三个月的创作静修。不是完全的休息,而是深度的工作:远离日常事务,专注于几个核心创作项目。
她选择的地点是她济州岛的一处简朴住所,面朝大海,背靠火山。没有网络,很少访客,只有自然的声音和创作的时间。
出发前,她整理了要带的工作材料:
· 《无声的合唱》第二阶段的构思
· “亚洲回声”项目的框架设计
· 基于李舜臣笔记的研究计划
· 个人创作笔记的整理
“这会是最长的一次离开,”金室长有些担心,“很多项目需要你的参与。”
“团队可以处理日常事务,”林晚星说,“而重要的决定可以等我回来。有时候离开是为了更好地回来,清空是为了更深的充实。”
姜在宇完全支持:“你这些年建立了坚实的体系,现在可以信任它运行一段时间。而你,需要时间与自己深度对话,探索下一阶段的创作方向。”
苏雨来送行,带来了一本手工制作的笔记本:“欧尼,这是我的创作日记复印件。不是给你‘看’,是让你知道,当你静修时,我们在这里继续创作。你不是一个人。”
林晚星拥抱她:“我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我可以离开——因为这里有了根,有了翅膀,有了持续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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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州岛的夏天与首尔不同,海风中有盐和火山灰的味道。林晚星的住所简朴至极:一间工作室,一间卧室,一个厨房,一个大阳台面对大海。
第一天,她只是坐着,听海。不是录音,不是分析,只是听。海的声音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浪漫——不是永恒的宁静旋律,而是变化的、有时暴躁的、复杂的声景:潮汐的节奏,波浪的破碎,风与水的摩擦,远处船只的引擎,海鸟的鸣叫...
第二天,她开始记录这些声音,但用不同的方式:不追求“好录音”,只追求真实记录;不编辑,只接受;不创作,只接收。
第三天,她发现自己开始听到层次——不是一次听所有声音,而是聚焦不同层次:远处的节奏,中景的纹理,前景的细节。就像听复调音乐,每个声部有自己的生命,但共同构成整体。
一周后,她的听觉发生了微妙变化。在城市里,她习惯了过滤噪音,寻找信号;在这里,她学会了接收一切,不分类,不评判,只是让声音存在。
这种听觉状态开始影响她的创作思考。她在日记中写道:
“我们通常认为创作是‘表达’——把内在的东西投射到外在。但也许创作也是‘接收’——让外在的东西进入内在,在内在转化,再呈现为新的形式。就像大海接收河水、雨水、地下水,混合它们,运动它们,在岸边呈现为新的形状。”
基于这个认识,她调整了静修的计划:不是急于产出新作品,而是练习深度的接收;不是表达已知,而是探索未知;不是回答问题,而是学习提出更好的问题。
每天,她会花几小时在工作室,但更多时间在户外:爬山听森林的声音,沿海岸线行走听潮间带的声音,甚至深夜听昆虫和夜鸟的声音。她开始画声音的素描——不是视觉表现,而是抽象标记,记录声音的节奏、密度、质感的变化。
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工作”,但林晚星感到一种深层的满足:她在重新学习听,重新连接自然的声音世界,重新发现作为感知者而非生产者的存在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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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林晚星开始将接收的体验转化为创作实验。她没有使用复杂的设备,只有简单的录音机、笔记本,和一些自然材料(石头、贝壳、树枝、沙子)。
一天,她在海滩上收集了不同大小和形状的贝壳,将它们排列成“声音雕塑”——不是为视觉,而是为触觉和听觉:风吹过贝壳会产生不同音高,雨水打在贝壳上会产生不同节奏,甚至阳光晒热贝壳会产生细微的爆裂声。
“这像是自然的乐器,”她在日记中描述,“但不是为我演奏,是为自然本身演奏。我只是排列了可能性,自然完成音乐。”
另一天,她用沙子和水创作“时间绘画”:在潮间带平整的沙面上画简单的图案,然后等待潮水来改变、抹去、重新绘制。不是持久的作品,是过程中的艺术,是时间本身的可见化。
这些实验让她想起童年——那时她会花整个下午只是玩沙、听海、看云,没有目的,只有存在的喜悦。成年后,她学会了目的性、效率、产出,但可能失去了某种更本质的创造性:与世界的游戏性对话。
“也许真正的创新不是来自更多的知识或技术,”她反思,“而是来自重新获得儿童的感知方式——开放的、好奇的、游戏的、无目的的。”
这种认识让她对回到首尔后的工作有了新想法:也许需要在“根与翼”项目中加入“感知更新”工作坊,帮助成年创作者重新连接他们被社会化过程压抑的感知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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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修第二个月,林晚星开始收到外界的信件——不是电子邮件,是真正的信件,团队每周邮寄一次。有项目更新,合作邀请,媒体报道,粉丝来信...她每天只花一小时处理这些,其余时间保持静修状态。
一封苏雨的手写信特别打动她:
“欧尼,你在静修,我在地下生长。最近我在创作一首新歌,关于‘秘密的根’。灵感来自我们的‘地下根系’项目——那些不被看见但真实存在的创作,那些在黑暗中生长的力量。有时候我想,也许不被看见是一种福气,因为没有期待的压迫,只有纯粹的表达。等你回来,我唱给你听。”
林晚星回信:“你的比喻很准确:有些根需要黑暗才能生长,有些花需要时间才能开放。继续你的秘密生长,我在这里为你喝彩,即使你听不见。”
另一封来自崔敏雅,讲述《无声的合唱》的影响:“展览结束后,几位听障和听人艺术家组成了合作小组,正在创作一个完全融合的演出。我们称之为‘全感知音乐’——不是为特定感官,是为整个人。你打开了门,现在我们走在门后的道路上。”
林晚星感到深深的满足:她的工作已经产生了自主的生命,不需要她持续在场。这正是健康生态系统的标志:不是中心化的控制,是分布式的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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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修最后一个月,林晚星开始整合经验,规划回到首尔后的方向。她画了一个“创作生态系统”地图,显示她工作的不同层面和它们的相互关系:
· 深层根系:个人创作实践、感知更新、研究学习
· 主干:核心艺术项目(如《无声的合唱》)
· 分支:合作项目(如“亚洲回声”)
· 树叶:公众参与、教育项目
· 花朵:完成的作品、展览、专辑
· 果实:影响、启发、其他创作者的成长
· 种子:新想法、新项目、未来可能性
地图显示,她过去几年过于关注“花朵”和“果实”,忽略了“根系”和“种子”的滋养。静修让她重新平衡了这个系统。
“可持续的创作需要完整的生态系统,”她在笔记中总结,“不能只收获不种植,不能只产出不接收,不能只表达不听。”
基于这个认识,她决定回到首尔后,调整工作节奏:每年保证至少一个月的深度静修,每季度有“迷你静修”周末,每周有“无产出日”。
“这不是懒惰,是智慧,”她写道,“像农田需要休耕,像森林需要落叶期,创作也需要周期性的接收和休息,才能持续肥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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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林晚星结束静修,返回首尔。飞机降落时,她注意到自己听城市声音的方式不同了——不再是噪音的集合,而是复杂生态系统的声音表现:人类的创造力,技术的节奏,自然的抵抗,所有层次交织在一起。
回到工作室,桌上堆满了等待处理的文件,但她没有立即投入。她先打开窗户,听了一会儿街上的声音,然后给自己泡了杯茶,慢慢地翻阅信件和报告。
金室长下午来访,带来了一堆紧急事项清单。林晚星看完后,平静地说:“这些事项中,哪些真正需要我立即处理?哪些可以委托?哪些可以暂缓?”
金室长有些惊讶:“你...变得不一样了。”
“我只是学会了区分紧急和重要,”林晚星微笑,“在济州岛,海潮每天准时来去,从不为任何事着急。但亿万年来,它雕刻了海岸线,创造了岛屿。有时候,缓慢而持续的力量比急迫但表面的行动更深刻。”
她重新安排了工作优先级:三分之一时间给核心创作,三分之一给团队协作和项目管理,三分之一给学习、思考和静修。
“这可能意味着产出变慢,”她承认,“但深度会增加。在长期中,深度比速度更有价值。”
姜在宇完全赞同:“你终于找到了你自己的节奏。不是行业的节奏,不是市场的节奏,是你作为艺术家和人的自然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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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林晚星启动了基于静修经验的新项目:“感知更新实验室”。不是传统的工作坊,而是一个为期三个月的深度课程,帮助创作者重新连接他们的感官,更新他们的感知模式。
课程内容基于她在济州岛的实验:深度聆听练习,自然材料创作,无目的游戏,感官日记...参加者包括艺术家、音乐家、作家,甚至几位科学家和教师。
第一次课程在一个秋日公园进行。林晚星引导大家进行“落叶聆听”:每人选择一棵树,坐在树下,闭上眼睛,只聆听落叶的声音——飘落的轨迹,落地的瞬间,堆积的过程...
“不要计数,不要分析,只是听,”她轻声引导,“让声音进入你,而不是你进入声音。”
一个小时后,分享环节。一位作曲家说:“我注意到不同大小和干燥程度的叶子落地声音不同——湿润的叶子沉闷,干燥的叶子清脆。这像是一个自然的打击乐合奏。”
一位诗人分享:“我听到的不是孤立的‘落叶声’,是整个生态系统的声音——树在释放,风在携带,地面在接收,昆虫在分解...每个声音都是过程中的一环。”
这正是林晚星希望培养的听觉:不是孤立的音符,是生态中的关系;不是静态的对象,是动态的过程。
课程进行中,参与者开始创作基于更新感知的作品。一位摄影师不再拍照,而是记录不同表面的触感;一位舞者不再编舞,而是研究风如何移动物体;一位作家不再写字,而是收集环境声音作为写作的“颜料”。
“这个课程改变了我对创作的理解,”一位参与者在反馈中写道,“我不再只是‘制作东西’,而是学习‘如何存在’,然后让创作从存在中自然流出。”
林晚星感到,这可能比任何单一作品都重要:帮助其他创作者找到他们的完整性和节奏,培养一个更健康、更可持续的创作生态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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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首尔下了那年第一场雪。林晚星站在工作室窗前,看着雪花飘落,想起一年前的自己——那时她开始“创作的斋戒”,寻找深度和真实。现在,经过一年的实践、调整、静修,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和平衡。
她打开录音设备,记录了下雪的声音。然后,在持续的落雪声中,她开始轻声哼唱——不是为了创作歌曲,只是为了存在本身的声音表达。
手机震动,是尹美善的消息:“听说你的静修和‘感知更新’课程。你找到了你自己的道路。现在你不仅是创作者,也是土壤培育者。这是更伟大的工作。”
林晚星回复:“我只是在学习和分享。创作像光合作用:需要光(灵感),需要水(经验),需要土壤(传统),需要时间(耐心),需要空间(寂静)。我正在学习成为更好的光合作用者。”
她放下手机,继续看雪。雪花飘落,覆盖一切,创造暂时的统一和寂静。
而在这种寂静中,林晚星继续她的缓慢光合作用——接收光线,转化经验,生长理解,在时间中沉淀深度,在寂静中发现丰饶。
因为她知道,在这个喧嚣的世界,寂静不是缺乏,是另一种丰饶;缓慢不是缺陷,是另一种速度;接收不是被动,是另一种主动。
而她,作为一个创作者,一个光合作用者,一个回声,继续在这个复杂而美丽的世界中,寻找她的节奏,她的深度,她的真实。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