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膳后,皇帝与诸位臣工登上楼船,路线是顺着瀛水往北,绕皇城而过,再从清溪绕回到皇城。
雾盈与皇后坐在凤凰船上,紧随龙舟后,沿岸百姓皆在放灯,有人冲着他们欢呼,雾盈站在皇后身边,笑意盈盈地望着岸边络绎不绝的百姓们。
过不了多久,又有水上走钢丝的表演,这表演难度极大,乃是从楼船上的铁索上跳到甲板上,再借力跳到江面的铁索上。
不光如此,还要一边走一边舞蹈,难度可想而知,稍不留神就会落水。
雾盈此时也禁不住为那些杂技艺人捏了一把汗。
只见两个穿着西陵服饰的女子登上甲板,在皇后面前行礼,然后轻轻一跃便灵巧地上了铁索。
与此同时,鼓声响起,节奏急促且有穿透力,琵琶高胡丝竹悦耳,笛子笙箫齐鸣,气氛热烈。
雾盈这才看清楚,她们脚上的并不是铃铛,而是绣球。
她们脚腕上绑着朱红与杏黄的丝带,随着动作轻盈飘动。一女子抓着另一女子的手腕,那女子竟然在半空中翻转了一周,与此同时,雪花一般的粉末洒落到半空中,五彩斑斓,雾盈定睛一看,那粉末是从她脚上的绣球里洒落的。
恍若漫天花雨,珍珠乱泻。
雾盈也一时间目眩神迷。宫人们叫好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皇后情不自禁地赞叹道:”教坊有心了。赏!“
肖蓉拈出一块银锭,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往半空中抛去。
其中一个女子正用双手撑在另一个女子的肩上,呈倒立的姿态,她双足一夹,竟然正好将那块银锭夹住。
宫人又是一阵排山倒海的欢呼声。
雾盈侧目往龙舟那边望去,那里的表演更为精彩绝伦,纷纷扬扬的彩色粉末几乎将整个龙舟包裹在了一片如梦似幻的迷雾中。
雾盈微微蹙眉:这彩色粉末,会不会太多了呢?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那两个舞女已经到了甲板上,雾盈这才看见,前面的水面上也横着一道铁索,但想要在行船过程中准确跳到铁索上,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忽然间,那音乐声急转直下,还有一道诡秘的声音融入其中,那声音在众多乐器声中只起了陪衬作用,却让雾盈觉得心下一沉。
那是一种她没有听过的乐器。
她学乐器之时师从名家,能准确辨认出每一种乐器的声音。
而那个声音仿佛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之内,却让她抓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
而她侧耳去听旁边的龙舟,似乎也有同样的声音。
“快看!”不知道谁在黑夜中高喊了一声,雾盈抬眸望去,只见龙舟上的舞女腾空而起,她脚腕的飘带如同长空霓虹,划开一道新月一般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在了江面的绳索之上。
她朝着众人微笑致意。
雾盈注意到她嘴角弯出了一个诡秘的弧度。
“不好!有蛇!”
雾盈惊恐地睁大了眸子,无数条黑白斑纹的水蛇从水中冒出头,吐着芯子,顺着楼船往上攀爬。
乐师惊恐地四下逃窜,却被乐器绊倒,场面混乱不堪,到处是滚动的酒杯与摔碎的瓷盏。
可有一位乐师虽然露出了惊惶的神情,却没有着急逃窜,而是站在原地,握着一根黑色的管子,继续吹出连贯的声音。
雾盈在一刹那就断定,那是吹奏她没听过的乐器之人。
而水蛇最密集的地方,恰恰是方才舞女表演的下方,那里的甲板铺满了落下的彩屑,在暗夜中闪着幽冷的光。
那些在正下方吹奏箜篌弹琵琶的乐师,身上沾满了彩屑,水蛇迅速来到了他们身边,无情地向着他们扑去。
侍卫连忙挥剑斩杀,可那些被水蛇咬过的侍卫,全都神态僵硬,口中喷出黑血,栽下了船。
雾盈觉得非常不对劲,寻常水蛇没有这么大的威力。她急忙环顾四周,看见别的船也都一片骚乱,宫人护着皇后与诸位嫔妃往内舱躲避,可许多蛇已经翻过了窗户往内舱游动,许多胆小的宫人吓得晕了过去。
“是溅骨毒!”雾盈握紧了手,高声喊道,“快停下!要是杀了它们死的人会越来越多!”
侍卫长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握着刀与一条蛇对峙。
“它们如果被斩杀,毒液会喷溅得到处都是,沾上的人都会死!”雾盈哑声道。
“那怎么办!”侍卫长急得火烧眉毛。
“柳女史!”忽然有人叫她,雾盈连忙回过头,看见左誉从暗夜中飞身掠上船。
“你怎么来了?是侯爷……”
左誉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旁的话,他不需要多说,侯爷只说让他来帮柳女史。
无法斩杀……那只能火攻,楼船全是用木头制作的,怎么能用火?
“有雄黄吗?”雾盈略一思量,道。
“这……”侍卫长面有难色,“有是有,可是在船下的仓库里。”
“劳烦您派人拿上来。”雾盈正说着,冷不防一条蛇从她背后窜上来直奔她的小臂,“要快!”
左誉想要提醒她身后的危险,却已经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雾盈的手臂猛然被人一扯,她身子向后撞去,在撞破窗户的一瞬间有人垫在她的身后,让她免受这疼痛。
“多谢……侯爷?”雾盈缓缓站起身,直视着他微澜轻泛的眼眸。她耳畔依旧能听到那凄厉诡异的乐声,但乐师却不见了踪影。
“快去拿雄黄!”雾盈根本来不及纠结他为什么不在皇帝身边护驾。
一队侍卫在侍卫长的带领下冲下船舱,夹板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宫人与侍卫的尸体。
溅骨毒的攻势越来越凌厉,而剩下的几乎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他们要拖到雄黄到来之前,着实困难。
“靠岸!”掌舵之人本来是侍卫长,他去拿雄黄了还没出来,花船在水面上飘飘摇摇,犹如水中浮萍。
“我去掌舵。”雾盈与宋容暄交换了一个眼神,宋容暄走在前面,低声道,“我这甲胄上有桐油,可以防蛇,你跟紧我。”
他们两人好不容易蹚出了一条路,雾盈握着船舵,手心后背全是冷汗,好不容易才扭转了船的方向,让船往岸边驶去。
“乐师!”雾盈眼前一亮,她在人群中看见了那个黑色的管乐器,绝对不会认错,“就是他在催蛇!”
还有磷粉。
方才那两个杂技艺人洒下的根本不是彩屑,而是加入了颜料的磷粉!
宋容暄一听此言,施展轻功从船上一跃而下,焦急地搜寻着乐师的身影。他方才也留意到了那根他非常不熟悉的黑色管子。
远远望去,几乎每个船上都上演了类似的一幕,只要乐师混入人群中,便可借着人群的掩护继续催蛇。
而磷粉这类引蛇之物,也解释了为什么岸边那么多百姓,水蛇不往岸边爬,却偏偏来到了船上。
这是一场蓄意谋杀。
雾盈不寒而栗。
“雄黄来了!”侍卫们抬着盛满雄黄的麻袋来到甲板上。也幸亏是瀛洲湿润多蛇,船上才会有雄黄储备。
“左誉,你快去通知其他船上的人,”雾盈胸口起伏不定,“要快!”
左誉领命离去,飞身掠起。
橙红色的粉末撒过,溅骨毒的攻势便弱了下来,纷纷调转身子,往水中跳去。
岸上的百姓本不明白发发生了什么事,见船上这些尸体,也吓呆了,人群如同潮水一般退去。
但雾盈知道,那几个乐师一定已经混进了人群中,不易追踪了。
过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骚乱逐渐平息下来,雾盈看见一抹亮眼的金色闪过,高声道,“在你的左边!”
那抹金色,是西陵舞女脚腕上的金绣球。
如果抓不到操纵的乐师,能抓到帮凶舞女也是一样的。目前只有他们一艘船靠岸,其他的船上也有人掉落水中,说不定乐师和舞女是借着被蛇攻击掉下水的名义,游到了岸边,然后逃之夭夭。
看来敌人计划周详,必定不会给她们留下把柄。
他们只能等一切安定下来后再作打算。
“陛下那边如何了?”这场骚乱几乎牵扯到了每一个在场之人,他难不成是想要将这满朝文武百官都除掉?这未免也太荒谬了些。
雾盈眯起眼睛,她脑海里升腾出一个不详的预感。
西陵服饰。
想要东淮文武百官性命的,恐怕只有西陵人了。
他们最近接触到西陵的事还真不少。譬如······她想起了裴氏灰白的面容上那张被揭下来的人皮面具。
裴氏如今被东淮各地通缉,或许对她来说,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只要她掌握了制作人皮面具的技术,想要抓住她几乎比登天还难。
今日这一出,正好给他们提供了一个绝妙的机会——将计就计,把裴氏从暗处引出来。
只是想要做到这一切,还需要皇上的配合。
雾盈吹拂着初春料峭的晚风,只觉得前心后背都在一阵阵地发冷。
宋容暄无功而返,雾盈失望地低垂着眸子,看着他一步步登上楼船,忽然觉得不对劲。
他怎么不在皇上身边护驾,反而到了自己这船上?那岂不是······
雾盈把自己心里的疑问都问出了口,他却凝视着远方的龙舟,喃喃低语:“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雾盈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你私自跑了,在陛下眼里成了彻头彻尾的懦夫了!到时候你要怎么交代得过去?”
她很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向来待人温和的柳女史,也会有这样锋利的棱角。
更别说,这瀛洲城里多得是嫉妒他的地位,想要陷害他的人。
“在你眼里,我是吗?”宋容暄没头没尾地丢下这句话,雾盈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刚要转身回去看看皇后怎么样,就看到骆清宴的侍卫秦阙朝着他飞奔而来。
“柳女史,你没事可太好了。”秦阙心头一喜,“属下这就去回禀二殿下。”
余下的几艘船都已经靠岸,猩红的灯笼在冰凉的夜风中打着旋,沾染上了属于鲜血的气息。
宋容暄对雾盈说:”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咱们边走边说?“
雾盈点点头。
夜凉如水。
雾盈得知太医院的掌院齐太医已经快马加鞭赶过来,便知大事不妙。
她想过最坏的结果,无非是陛下被毒蛇的毒液喷中,可这毒液发作极快,在弹指间便扩散到全身,人会浑身僵硬而死。若是传了太医,说明还有救。
雾盈耐心地搀扶着皇后在一旁等待,淑妃此时也急匆匆赶过来,双目泛红,几乎要滴出血来,期期艾艾道,”若是皇上有个三长两短,妾身也不必活了······“
皇后最听不得这晦气的话,斥道:“淑妃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要咒陛下死吗?”
“皇后娘娘明鉴,妾身绝无此意······”黎晚颐用帕子捂着脸,抽噎道。
“行了,娘娘还是省点力气吧。”肖尚宫见皇后不好出言反驳,便替她上前,冷了脸说,“皇上还不知道如何呢。”
婢女把淑妃搀扶到一边去了。
内舱的门始终紧闭着,说不清楚到底什么情况,只听得里头齐太医接连不断的叹气声,众人的心全都七上八下的。
三位殿下也在船上,骆清宴面色如常,甚至还看了雾盈一眼,太子却没那么镇定了,每隔一炷香的时间都要问一句父皇如何了。
而里头一直是语焉不详。
”臣抓到了几个乐师与舞女,“宋容暄在那几艘船上找到了几个还没有自戕的舞女乐师,连忙把他们严加看管,带到了龙舟之上,”娘娘可要审一下吗?“
这话问的是皇后,但她还没开口,便有人比她抢先一步,不冷不热地嘲讽道,”宋侯爷,此等大案交给皇后娘娘一介妇人来审理,恐怕是不妥吧?“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子。
”在场诸人,皆有嫌疑。“宋容暄横着一双冷冽的眸子,“皇上是娘娘的夫君,自然不会害皇上,交给娘娘审理,并无不妥。”
太子一听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宋容暄,你居然敢怀疑孤?”
“臣不敢。”宋容暄恭敬地拜道。
正胶着见,齐太医推开内室的门,走了出来,等待他的是无数双渴望的眼睛,有人期待,有人害怕。
齐太医摇了摇头,拱手道:”老臣已经尽力了,但陛下中毒凶险,恐怕一时半会醒不过来,还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说罢,内侍抬着担架上的皇上出了船舱,他们小心翼翼地把还在昏迷中的骆奕抬上了马车。皇后也一同上了车。
诸位宫人经此劫难,死伤小半,其余没有受伤的文武百官组成了一支浩荡却又静默无声的队伍,往宫城走去。
凶手如今被关押到了天机司的大牢里,宋容暄连夜赶回去审讯了。
过了一会,臣僚和宫人都已经散去,只有皇后与三位殿下还守在皇帝病榻前。
骆奕面色青紫,眼皮浮肿,浑身僵硬,确实是中毒的症状。
太医院送来的药已经煎了一碗又一碗,骆奕毫无知觉地灌下去,却一直没有醒来的迹象。
皇后对三位皇子说:“你们先下去吧,等陛下醒了,再传你们,累了一天了,也该歇息歇息。”
太子首先不同意,他装作恳切的样子用袖口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挤着哭腔道,“儿臣心里担心父皇,实在是寝食难安······”
皇后冷漠地瞪了他一眼,“你父皇见你这个样子恐怕不会高兴,还当是你给他哭丧呢。”
太子悻悻地收住了自己的表演。
“既然如此,娘娘,我们就先回去了。”骆舒玄与骆清宴对视一眼,道。
见二人打算离开,骆南珩也不好久留,只得跟在他们身后离开了宣室殿。
皇后静静地给皇上喂下一碗药,擦了擦他嘴角流下来的药汤,她神色如常,甚至看不到一点惊慌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