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他脸上,睫毛微微颤了一下。我看着他慢慢睁开眼,眼神还有些涣散,像是从很深的地方浮上来。他的手指动了动,依旧勾着我的小指,力道比之前稳了些。
“醒了?”我轻声问。
他没说话,只是转头看向我,看了很久,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他慢慢坐直了些,动作迟缓,但没有再摇晃。我扶了他一把,他顺势靠在我肩上,呼吸擦过我的颈侧。
“我们……要去哪儿?”他哑着嗓子问。
“你说过,带我去北极看极光。”我把外套拉紧了些,挡住清晨的冷意,“现在可以走了。”
他顿了下,抬手摸向胸口内袋——那里曾经藏着芯片,如今空了。他的指尖停在那里,轻轻按了一下,像是在确认某种缺失。我没有出声,只是把背包背上,蹲在他面前。
“上来。”我说,“走得动吗?”
他犹豫了一瞬,手臂搭上我的肩。我撑着他站起来,他脚步虚浮,但还是站住了。风从远处吹来,带着雪的味道。我扶着他往前走,一步,又一步,他走得慢,却始终跟着。
机场很远,我们没车,也没叫人来接。这一程,只能靠自己。
路上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紧紧抓着我的手腕,好像怕我会消失。我也没问他在想什么。我知道,有些记忆不是一下子就能回来的,就像有些信任,也不是一次承诺就能重建的。
到了航站楼外,雪开始下。不大,细碎地飘着,落在他的发梢、眉骨,很快化成水珠滑下去。我停下脚步,从包里翻出行程单和两张机票,叠在一起,塞进他外套口袋。
“不是逃亡,是出发。”我说。
他低头看着鼓起的衣袋,手指慢慢覆上去,隔着布料摩挲着那张纸的边缘。忽然,他抬头看我,眼睛亮得不像刚经历过生死挣扎的人。
“这次……是我自己想跟你走的。”他说。
我没点头,也没笑,只是握住他的手,往里走了几步。
候机厅里暖气足,他身上湿了一半的衣服开始冒白气。我找了个角落坐下,让他靠着墙休息。他闭着眼,呼吸渐渐平稳,我以为他睡着了。
可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震了一下。
屏幕自动亮起,一条未发送的短信弹了出来,只有六个字:
**“我好像见过你。”**
我盯着那行字,心跳漏了一拍。
那是程序运行期间写的吗?还是他自己的意识,在某个瞬间挣脱了控制,悄悄留下的一句话?
我不知道。
但我看见他睁开了眼,目光落在我脸上,又缓缓移到手机上。他伸手点了删除键,却没有按下。
“留着吧。”我忽然说。
他抬眼看我。
“它不是程序的证明,”我望着窗外飘雪,“是你的开始。”
他沉默了几秒,把手机翻过来,扣在掌心。然后他笑了,很轻,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带着疏离或试探。那是第一次,他笑得像个真正活过来的人。
“你说对了。”他低声说,“不是‘好像’,是‘终于’。”
我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整理背包。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把手伸进口袋,攥紧了那张票。
登机广播响起来的时候,外面雪下大了。玻璃门外一片白茫茫,远处跑道的灯在风雪中模糊成点。我扶他站起来,往登机口走。
快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住。
我回头看他,他站着没动,目光沉静地看着我。
“苏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不大,却被风送得很远。
我没应,等他往下说。
他慢慢松开我的手,弯下腰,动作有些吃力,却坚持着蹲了下来。雪从玻璃顶缝钻进来,落在他肩上、发间。
然后,他从贴身内袋掏出一枚戒指。
不是钻戒,也不是任何品牌定制款。它很小,形状也不规则,像是用金属和丝线手工缠出来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用最后一点融化的芯片残片,混着孝绳烧剩的黑丝,一点点绕成的。
他在雪地里单膝跪下,膝盖压着积雪,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我不是来完成计划的。”他说,声音稳得不像个刚吐出芯片、差点死在冷冻舱边的人,“我不是来赎罪的。”
他抬头看我,眼里没有程序的冷光,也没有总裁的威压,只有一个叫阿辞的男人,站在风雪里,捧着一颗终于属于自己、也只属于我的心。
“我是阿辞。”他说,“是你教他笑、教他疼、教他活着的人。以这个身份……请你嫁给我。”
我站在原地,没动,也没哭。
风把他的衣角吹得翻飞,雪落在他睫毛上,融化成水,顺着脸颊滑下来,像泪,却又比泪更重。
我慢慢蹲下身,与他平视。
他的手在抖,戒指却一直举着,没有放下。
我把左手伸过去,指尖碰了碰那枚粗糙的戒圈。它很凉,却让我觉得踏实。
“你记得出租屋的事吗?”我问他。
他点头。
“记得你说糖多两勺更好吃。”
“记得你半夜给我热牛奶,结果烫了嘴。”
“记得你第一次切番茄,切得乱七八糟,第二天却偷偷学会了。”
我一句句说着,他一句句听着,眼神越来越亮。
“那些都不是程序安排的。”我说,“是你自己做的选择。”
他喉头动了动,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所以这次……也是我选的。”
我把手放进他掌心。
他立刻反握,用力得像是要把我嵌进血肉里。
他颤抖着手,把戒指套上我的无名指。尺寸不合,卡在第二节,他一点一点往上推,直到它牢牢停在那里。
我看着那枚粗糙的戒圈,忽然笑了。
他也跟着笑了一下,然后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过我的眉骨,像是在描摹一道久违的痕迹。
“我们走吧。”我说。
他点头,撑着我的手臂慢慢站起来。我扶着他往登机口走,身后雪越下越大,把刚才跪过的地面盖得严严实实。
广播再次响起,舱门即将关闭。
他忽然停下,转身望向航站楼深处。
那里空无一人,只有灯光静静亮着。
“不回去了?”我问。
他摇头。
“那个地方,已经没有我要找的人了。”
我懂他的意思。
顾晏辞死了。
系统崩了。
程序断了。
活下来的,只有阿辞。
他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向登机梯。
风雪中,他的背影很瘦,走得也不快,却再也没有回头。
舱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寒冷。
空乘走过来询问是否需要毛毯,我点点头。她离开后,他靠在座位上,闭上眼,手仍握着我的。
“累了吗?”我问。
他摇头,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我。
“我在记。”他说。
“记什么?”
“记你现在的样子。”他声音很轻,“以后如果我又忘了……至少还记得这一刻。”
我没说话,只是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温度传过去的时候,他嘴角动了动,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
飞机开始滑行。
窗外,雪地反射着晨光,亮得刺眼。我望着那片白,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出租屋的夜里,我随口说了一句:“要是能去看一次极光就好了。”
我以为没人听见。
可有人听了进去,还把它变成了真的。
引擎轰鸣声中,我低头看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它不闪,也不亮,只是安静地戴在那里,像一段终于落地的承诺。
飞机冲上云层。
阳光穿透舷窗,洒在他脸上。
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匀。
我轻轻靠在他肩上,闭上眼。
这一次,我们不是逃离,也不是对抗。
我们只是出发。
去一个没有程序、没有指令、没有既定轨道的地方。
在那里,极光会照亮夜空,而他会牵着我的手,走过漫长的雪原,走到时间的尽头。
他的手指忽然收紧,把我往他那边拉了拉。
我睁开眼。
他仍闭着眼,像是在梦里也不肯松开我。
我笑了笑,重新靠回去。
飞机继续上升。
云层之下,是刚刚告别的城市。
云层之上,是即将到来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