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那片玻璃放进抽屉最底层,动作很轻,像是安放一件不能见光的秘密。抽屉合上的声音很小,却像落了一块石头在我心口。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转身去拿速写本。他的手指在封面上停了几秒,才慢慢翻开。
暮色从窗外漫进来,照在他低垂的侧脸上。他一页页往后翻,那些画过的日常一张张掠过——我蹲在路边吃包子、踮脚够调料罐、笑着把护手霜蹭到他唇角……画面里的我总是皱着眉或咧着嘴,头发乱糟糟地扎成一团,围裙上沾着油点,鞋底还带着泥。
他翻到最后一页,停住了。
那里贴满了照片。有些是我没注意时拍的:便利店门口咬红薯笑出眼泪,厨房里抢鸡蛋时发丝飞起来,蹲着修水管背影被夕阳镀上金边。每张下面都有一行字,是他工整又略显笨拙的笔迹:
“这是我的早晨。”
“这是我的家。”
“这是我活着的理由。”
我喉咙一紧,想后退一步,脚却被钉在地上。
他在空白处写了最后一句话:“遗忘时,我记住了光。”
然后他合上本子,站起来,朝我走来。
“你打算一直躲着吗?”他站在我面前,声音不高,也不低,像是终于找到了该说的语气。
“我没有躲。”我说。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他问。
我没答。不是不想,是说不出。我知道他在等一个回应,可我怕这只是一个梦的余温。怕他记住的,是那个还不知道自己是谁的阿辞,而不是现在这个清楚自己身份却仍选择留下的人。
“你是在怀念那时候的我,还是现在的我?”我终于开口,声音比想象中更哑。
他没解释,也没急着辩解。只是轻轻拿回速写本,再次翻到最后一页,指着那行字。
“‘光’不是过去的影子。”他说,“是你每天早上煮面时哼跑调的歌,是你骂我笨还肯教我洗衣的耐心,是哪怕我知道自己是谁之后,仍想回来的地方。”
他顿了顿,目光没有离开我。
“我不是因为忘了自己是谁才喜欢你。我是因为遇见你,才明白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话音落下,他忽然单膝跪地。
我没反应过来,只看见他双手捧起速写本,像捧着某种誓约。
“我不用钻戒,不用豪宅,也不用总裁的身份——我用这一本画满你的日子告诉你:现在,我不想只记住光,我想记住未来。”
屋里一下子静得能听见钟表走动的声音。
我盯着他,眼眶发热,却没有哭出来。太多次了,他说要留下,说不想走,可每一次都带着不确定,像是风里摇晃的灯,亮着,却不知道哪阵风就会吹灭。
可这一次不一样。
这次他跪在这里,不是失忆的阿辞,也不是高高在上的顾总。他是那个学会煮面会烧糊锅、洗衣服分不清颜色、半夜偷偷往我护手霜里加精华液的男人。
“你说过很多次‘留下’。”我低声说,“可这一次……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他抬头看我,眼神很稳,没有闪躲。
“如果未来有风雨,我也不会再逃。”他说,“我不是顾晏辞,也不是阿辞——我是那个为你学会煮面、为你画下每一寸笑容的人。”
我还是没立刻扶他起来。
我只是伸手,抚过速写本封面磨损的边角。那里有铅笔蹭过的痕迹,有水渍晕开的小圈,还有指甲不小心划出的一道浅痕——都是我们共同生活留下的印记。
然后我弯下腰,指尖触到他微凉的脸颊。
“别跪了。”我说,“以后的日子,我们要一起站着走。”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角有些红。
我把他拉起来,他没松手,反而握得更紧。我把速写本接过来,翻到最后一页,在“遗忘时,我记住了光”下面,用笔写下一行小字:
“而现在,光也记住了你。”
写完,我把本子递还给他。
他低头看着那句话,很久没动。窗外夜色渐浓,屋内灯光柔和,照在他肩头,也照在我手上。
我们并肩坐在沙发边缘,谁都没再说话。
他知道我在等什么。
我也知道他已经给了答案。
半小时前,他还攥着那片玻璃,像攥着通往过去的钥匙。现在它躺在抽屉深处,而他坐在我身边,手里拿着一本装满琐碎日常的速写本,像是终于看清了什么才是值得守护的东西。
我靠在沙发上,手臂无意间碰到他的。他没躲,反而轻轻转过手,掌心向上,等着我去握。
我放进去了。
他的手指收拢,温暖而坚定。
外面城市依旧喧嚣,楼下车流不息,有人在楼下吵架,小孩在楼上跑跳,电瓶车充电的提示音滴滴响着。这一切嘈杂,却让我们之间的安静显得更加真实。
他忽然说:“我想继续画画。”
“画什么?”
“画明天。”他说,“画你醒来第一眼看到我时翻白眼的样子,画你发现我又把盐当成糖时气得摔锅铲,画我们老了还在为谁洗碗吵架。”
我笑了下,“你确定你能画完?”
“一本不够就两本。”他说,“十本也不够。”
我扭头看他,他正认真地看着我,眼里没有犹豫,也没有负担。
“那你得先学会少往我护手霜里掺东西。”我说。
他耳尖微微泛红,“那是为了……”
“我知道是为了什么。”我打断他,“但下次,直接告诉我‘你的手干了’就行,别搞一堆编号和手册。”
他抿了抿唇,点头,“好。”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谁都没提过去,也没规划未来。不需要。
此刻就够了。
他起身去厨房倒水,经过餐桌时停下,看着上面那盒还没拆封的建筑模型图纸。是他前几天买的,说想试试搭个缩小版的出租屋。
他没碰它。
而是继续往前走,打开冰箱,拿出两盒牛奶,放进微波炉热了一下,递给我一盒。
我接过,喝了一口,温的。
他坐回我旁边,腿挨着我的腿,暖意一点点传过来。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样子吗?”我突然问。
“记得。”他说,“下雨,你穿着黄色雨衣,电动车歪了一下,差点撞上路灯。你回头看了我一眼,骂了句‘烦死了’,然后继续骑走了。”
“那你呢?”我问,“你记得你第一天住进来时的样子吗?”
他想了想,“我记得我站在门口,看着这间屋子,觉得它太小了,连衣柜都打不开。我以为我撑不过三天。”
“结果呢?”
“结果我发现,”他看着我,“小一点也没关系。只要开门的人是你,就够了。”
我低头笑了笑,没说话。
他伸手把我额前一缕乱发别到耳后,动作很轻。
“苏晚。”他叫我的名字,不像从前那样生硬,也不像阿辞时期那样试探,就是很自然地,像呼吸一样平常。
“嗯?”
“我想记住的,从来都不是那段记忆。”他说,“是从你开始的每一天。”
我看着他,心跳慢了一拍。
他没有再说更多,只是握住我的手,拇指在我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屋里的灯亮着,映在速写本的封面上,照出一道浅浅的反光。
我伸手将本子拉近了些,翻开最后一页。
那句话还在。
“遗忘时,我记住了光。”
而我的那行小字,静静躺在下面。
“而现在,光也记住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