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手,将一片薄如纸的木片嵌入窗框,光线穿过缝隙,落在他睫毛上。我站在门边看了很久,直到他放下刻刀,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还没睡?”我走过去,把一杯温水放在桌上。
“画完了。”他没看我,手指轻轻抚过速写本边缘,像是在确认什么还在原位。
我没接话,转身去厨房热牛奶。刚刚坐上炉子,听见他翻动纸页的声音,很轻,但持续不断。等我端着杯子出来,他正低头整理桌角的一叠纸,动作小心得像在收拢羽毛。
“这些是你画的?”我靠在门框边问。
他抬眼,神情有一瞬的僵住,随即合上本子:“旧稿。”
“让我看看不行吗?”
“没什么好看的。”
他说得干脆,可手没松开。我盯着他指节微微泛白的样子,忽然想起昨夜他刻模型时,也是这样死死攥着工具,仿佛一松手,就会丢掉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不再问,转身回了卧室。几分钟后又折回来,手里多了件外套。“窗户漏风,穿一下。”
他接过,道了声谢。我趁机伸手从他背后抽走那本速写本。
“苏晚——”他猛地起身,椅子被带得往后滑了一截。
我没跑,就站在原地翻。第一页是我在厨房煮面的背影,锅盖掀开,蒸汽往上窜;第二页是我蜷在沙发上看手机,脚翘在茶几上;第三页是雨夜送外卖前,我对着镜子扎头发的模样……一张张全是我的日常,连我自己都忘了的瞬间,全被他一笔一划留下来。
我继续翻,手指突然顿住。
每一张画都被塑封过。不是随便套一层塑料膜那种,而是裁得整整齐齐,四角压平,边沿没有一丝气泡。有些页面背面还贴了标签,写着日期和简短的字迹:“她今天多吃了半碗饭”“洗头时哼歌跑了调”“摔了一跤,没哭”。
我的心跳慢了半拍。
“你收藏这些干什么?”声音不自觉放轻了。
他站在我身后,没靠近,也没退开。“怕弄丢了。”
“就因为怕丢,所以一张张包起来?像存档案一样?”
“嗯。”
我回头看他。他的眼神很稳,没有躲闪,也没有解释更多。可正是这份沉默让我胸口发闷——这不是喜欢,这是执念。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藏在安静的外表下,悄悄蔓延成网。
我把本子合上,举到他面前:“顾总,您这属于侵犯肖像权。”
他皱眉:“什么?”
“偷拍也就算了,还偷偷保存,每张都精装到位。按法律,得赔钱。”
他愣了几秒,忽然笑了下,极轻的一声:“你想多少?”
“十万。”
“好。”他点头,“明天给你。”
我瞪他:“你还真答应?”
“我说话算数。”他伸手拿过本子,当着我的面撕开其中一页的塑封膜,动作干脆利落,像是终于卸下某种负担。然后从笔筒抽出一支铅笔,在空白处画了个方块,中间加两道竖线,笨拙得像个小孩。
“钱包。”他说,“在这里。”
我看着那歪歪扭扭的图案,忍不住笑出声。
“你不信?”他认真地看着我,“我可以画更多。你要方形的、圆形的,还是带拉链的?”
“不要钱。”我忽然上前一步,指尖抵在他胸口,正好压在心跳的位置,“赔这个。”
他整个人僵住。
我没收手,反而用力点了一下:“这里空着。赔不满,别的都没用。”
他没说话,呼吸变得很重。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落在他肩头,也映出他额角细微的汗。
“你明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他嗓音低下来。
“明白啊。”我仰头,“你说要建房子、留厨房位置、做茶几摆杯子,可那些都是以后的事。我现在问你的是现在——你心里有没有我?不是作为模特,不是作为回忆标本,而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吵你睡觉、抢你被子、烫伤手还要嘴硬的那种。”
他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底像是沉了太久的水,终于裂开一道缝。
“有。”他说,“早有了。”
“什么时候?”
“第一次看见你煮姜茶。”
我愣了下。“那天我背对着你?”
“我看的是你的影子。”他低声说,“锅冒烟了,你手忙脚乱地关火,围裙带子松了也不管,头发散下来沾在脖子上。我坐在沙发上,突然觉得……这种乱糟糟的生活,我也想参与进去。”
我怔住。
原来他早就动了心,不是因为谁照顾他,而是因为我活得真实,连狼狈都有温度。
“那你干嘛把这些画藏起来?”我指了指本子,“一张都不给我看?”
“怕你看完觉得我奇怪。”他垂下手,“也怕你走。”
“我现在不就在你面前?”
“可你会不会哪天发现,我只是个记不住事的人,除了画画,什么都给不了你?”
“你已经给了。”我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听见了吗?它跳得比你说话快多了。”
他指尖微颤,却没有抽开。
我们谁都没再说话。屋外雨声渐弱,风吹动窗帘一角,轻轻扫过地板。桌上的速写本摊开着,那张画了钱包的纸静静躺着,旁边是被撕下的塑封膜,像蜕下的壳。
我松开他的手,把本子重新合上,放回书桌暗格里。他看着我做完这一切,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出声。
我走回厨房,锅里的牛奶还在温着。刚要关火,听见身后窸窣响动。回头一看,他正从衬衫口袋掏出一张折好的纸,迅速夹进速写本里。
“又画了?”我挑眉。
“没。”他别开脸,“废稿。”
“让我看看。”
“不能看。”
“为什么?”
“因为……”他耳尖红得几乎透明,“上面是你刚才戳我胸口的样子。”
我笑出声,不再逼他。端着牛奶坐下,吹了两口,递到他手边。
他接过,喝了一口,眉头立刻皱起来:“糖放多了。”
“你尝出来了?”我有点惊讶。
“以前你总放三勺半。”他盯着杯口,“现在是四勺。”
“你还记得口味?”
“记得。”他低声说,“你喜欢甜一点,但不敢多吃,说是会胖。其实……你不胖。”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忍不住笑:“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我知道的多了。”他把杯子放下,忽然伸手拨了下我耳边的碎发,“你右边眉毛缺个小角,是小时候摔的;吃橙子一定要剥干净白丝;生气时不骂人,只会把筷子搁得特别重。”
我哑然。
这些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的习惯,却被他一一记在心里,不是用文字,也不是用承诺,而是用一张张画、一次次观察,慢慢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把我牢牢护在里面。
“所以。”我撑着下巴看他,“下次再敢偷偷藏画,我就把你的本子全拆了,贴满墙。”
“可以。”他居然点头,“只要你愿意每天醒来都看到我画的你。”
我愣住。
这话太轻,却又太重。轻得像一句玩笑,重得让我眼眶发热。
我没答话,起身收拾杯子。经过他身边时,脚步顿了顿。
“阿辞。”
“嗯?”
“以后画我,别再塑封了。”
“为什么?”
“脏了可以擦,破了可以补,可要是总锁着不让碰,时间久了,人会忘记温度的。”
他怔住,许久才点头。
我走进卧室,顺手关灯。黑暗中听见纸页翻动的声音,很轻,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珍重。
然后是一支铅笔落在桌面的轻响。
他没再画。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解封了。
晨光斜照进屋,暖黄灯光与天色交融,出租屋安静如初,却又分明不同了。
他坐在桌前,手指摩挲着那张新画的纸,边缘已经有些毛糙。
我站在门后,看着他低头的样子,没出声。
窗外最后一滴雨落下,砸在窗台边缘,溅起微小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