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谷】
风是腥的。
带着铁锈般的血气,腐肉溃烂的恶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始终萦绕不散的硫磺味道,那是来自魔界深渊的标记,刺鼻,且不祥。
隘口极窄。
窄得像天神持巨斧,在大地上劈出的一道深痕,伤痕两侧,是陡峭得近乎垂直的崖壁。壁立千仞,其上沟壑纵横,有些是千年风沙耐心雕琢的痕迹,苍凉古朴;更多的,却是新近留下的,带着兵器碰撞的狠厉与决绝,仿佛记录着不久之前,这里曾发生的惨烈搏杀。
风从这逼仄的缝隙里强行挤过,发出“呜呜”的咽鸣,不似风声,更像是无数战死于此的魂魄,拥挤在阴阳交界之处,永无休止地低泣。
地上,早已看不到泥土的本色。
只有层层叠叠的“东西”。
是尸体。
玩家的,Npc守军的,低等魔物的。它们以各种扭曲的姿态交错、堆叠,竟累积起半人多高。粘稠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液,从这些破碎的躯壳中不断渗出,汇聚成一条条蜿蜒的、暗红色的小溪,流淌至低洼之处,被谷中那浸入骨髓的阴寒之气冻结,形成一片片光滑而触目惊心的血冰。
脚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那声音之下,还能隐约感觉到冰层底下,那些尚未完全僵硬、仍带着一丝软塌塌触感的肉体。
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
血腥,腐臭,硫磺……种种味道野蛮地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一种独属于炼狱战场的、令人胃肠翻江倒海的气息。
隘口的最深处,立着一道身影。
一个魔。
魔族的斥候队长。
他身披一副由不知名巨兽粗大肋骨拼合而成的骨甲,甲胄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痕,新鲜的、暗红色的血液正顺着骨质的纹路,缓缓向下滴淌。他手中紧握着两把弯刀,弧度刁钻而诡异,宛如两条随时欲择人而噬的毒蛇,亮出了它们淬毒的獠牙。刀身之上,覆盖着厚厚一层干涸的血垢,在谷中幽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种沉郁的、不祥的暗红光泽。
他刚刚完成了一次杀戮。
一个人类的重盾战士,背对着他,无力地跪倒在尸堆之中。战士那面曾经象征坚固防线的巨盾,早已崩碎成无数残片,散落四周。斥候队长的一把弯刀,正是从这战士的后心要害精准刺入,又毫不留恋地拔出。
滚烫的鲜血,喷溅了他一脸,沿着骨甲的边缘滑落。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溅到嘴角的血滴。
他的舌头是纯黑色的,表面粗糙,布满了细密而尖锐的倒刺。
“孱弱的人类……不堪一击……”
他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如同两块粗糙的顽石在相互摩擦,每一个音节里,都浸透了毫不掩饰的恶意与深入骨髓的轻蔑。
然而。
他这句充满鄙夷的话语,尾音尚在空气中震颤。
谷中那呜咽的风,毫无征兆地,停了。
不是渐渐微弱,而是骤然静止。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灵之手,于瞬息间扼住了风的咽喉,令其噤声。
周围那些原本躁动低吼、蠢蠢欲动的低等魔物,也像是被无形的寒冰冻住,骤然僵直。它们惶恐地低下头,拼命夹起尾巴,庞大的身躯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喉咙深处挤出压抑的、充满恐惧的呜咽。
斥候队长脸上那残忍而得意的表情,瞬间凝固,如同戴上了一张僵硬的面具。
一股杀意。
一股无形无质、却冰冷刺骨到极致的杀意。
如同来自九幽最深处的绝对寒气,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瞬息之间便充斥了隘口的每一寸空间,将他从头到脚,里里外外,牢牢裹挟、冻结。
他周身的魔鳞,完全不受控制地“唰”地一声,根根倒竖而起!
这不是任何有意识的防御姿态,而是生命体在直面无法理解、无法抗衡的致命威胁时,最原始、最直接的本能反应。
鳞甲倒竖,露出了鳞片缝隙下那鲜红的、正在微微颤抖的皮肉。
他紧握弯刀的双臂,不自觉地肌肉绷紧,指节(倘若魔族也有类似结构的话)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灰般的白色。
他猛地抬起头。
一双猩红的瞳孔,如同燃烧的血炭,死死钉向隘口那阴暗的入口处。
那里。
多了一个“存在”。
他不是一步步走来的,也并非凭借法术凭空显现。
他就像是崖壁上那片最浓重、最深邃的阴影,在某个刹那被赋予了生命,拥有了实体,自然而然地“存在”于此。
身披一袭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黑色斗篷,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余下一双眼睛。
亮。
极亮。
宛若夜空中最寒冷的星辰。
却又冷得惊人。
那不像是一双属于生灵的眼睛,更像是两块历经万载、亘古不化的玄冰,又像是两柄在寂灭中淬炼了千年的利刃,目光所及,仿佛能轻易穿透血肉皮囊,直视内在的灵魂与骨髓。
是祁默。
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没有片刻象征性的停顿。
甚至没有给予那斥候队长丝毫用以反应、思考、乃至恐惧的时间。
祁默,动了。
但这绝非寻常意义上的【影步】。
他的身形,在启动的那一刹那,发生了超越常理的、诡异莫测的变化。
如同平静无波的水面,被一颗天外陨石轰然砸碎;又像是光滑完整的镜面,承受不住内在的压力,骤然开裂。
一化十。
十化百。
百化千。
上千道清晰无比、凝若实质的残影,在千分之一个生灭的瞬间,便如同决堤的洪流,充斥了这狭窄隘口的每一处角落!
每一道残影,都与祁默的本体别无二致——漆黑的斗篷,冷冽如万年冰锋的眼神,手中那柄名为“惊鸿”的短刃,正散发着幽幽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光。
更令人心神俱裂的是,这上千道残影的动作,竟全然不同,各具姿态:有的正挥刀斜斩,刃锋破空,带起凄厉的风声;有的在拧身侧闪,斗篷下摆如乌云般翻滚飞扬;有的单膝蹲伏,指尖似有意似无意地轻触着冰冷的地面;有的则已凌空跃起,身形舒展,作势欲扑,如同锁定猎物的苍鹰……
这些残影,绝非寻常功法产生的、虚幻透明的光影假象。
它们凝实得不可思议,甚至可以让人看清斗篷布料因动作而产生的细微褶皱纹理,可以捕捉到惊鸿刃那雪亮刃口上流动的冰冷反光,更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从每一道残影身上散发出的、与祁默本体同源同质的那股凛冽杀意——冰冷,纯粹,致命,不含一丝杂质。
【影步?千影】!
这是等级突破后带来的全新领悟,是对自身力量理解与应用,臻至某种极致后的体现。
斥候队长的瞳孔,在这一瞬间,收缩成了最危险、最恐惧的针尖大小!
他发出一声源自魔族本能的、野兽般的咆哮,浓郁的、如同沥青般粘稠的魔气,如同沸腾的黑色雾海,猛地从他体内爆发出来,试图构筑成最后一道护身的壁垒。
他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双刃,速度攀升至极限,刀刃撕裂空气,带起“呼呼”的、令人头皮炸裂的恐怖风啸,在这封闭的隘口内激烈碰撞、回荡,试图以这疯狂的攻击,撕碎所有近身的威胁。
“当!”
一道残影挥刀斩向他的左肩,势大力沉。他凭借丰富的战斗经验,反应极快地举刀格挡。兵刃交击,发出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那道残影应声碎裂,如同被狂风吹散的青烟,倏忽不见。
但就在他格挡左肩攻击,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那个微小间隙,另一道残影,已如真正的鬼魅般,毫无声息地绕至他的视线死角——身后。
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刀尖,精准无误地直刺他的后腰命门!
寒意透体而来。他惊骇欲绝,凭借着魔族强横的肉体与战斗本能,强行拧转身形,险之又险地再次用刀脊格开了这致命一击。
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
残影非但没有因他的抵抗而减少,反而如同无穷无尽、自虚空诞生的海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层层叠叠,从四面八方将他彻底包围、缠绕、旋转。
他的视觉早已无法跟上这令人眼花缭乱、心神俱疲的速度,只能彻底放弃观察,完全凭借着魔族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疯狂地、近乎盲目地挥刀。他周身缭绕的护体魔气狂乱地舞动、冲击,却连任何一道残影的衣角、乃至一丝气息都无法真正触及、捕捉。
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如同破旧的风箱。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有一颗心脏要炸开。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渗出暗紫色的粘稠血液——这是力量超负荷运转,心神焦虑、恐惧到极点的显着征兆。
他感觉自己堕入了一场永远无法醒来、深邃无边的噩梦。
一个只有无数冰冷移动的影子、充斥着无尽森然杀机的噩梦。
所有的攻击,都落在空处,徒然消耗着他宝贵的气力与精神。
所有的杀意,都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压迫而来,冰冷刺骨,他却如同溺水者,根本无法锁定那唯一的、真实的、可以反击的源头。
就在他的心神,被这无数真假难辨、虚实交织的残影撕扯、煎熬、逼迫至极限,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即将彻底崩断的前一刹那。
变了。
所有的残影,那上千道令人绝望、令人疯狂的身影,所有的动作,骤然齐齐一停。
仿佛时间在此刻定格。
随即。
像百川终要归海,像无数道散乱的溪流终要汇向唯一的入海口。
“唰——!”
上千道静止的残影,以超越一切视觉捕捉、甚至思维感应的恐怖速度,向内猛地收缩!
并非简单的消失,而是凝聚,是坍缩,是所有的“存在感”与“杀意”归于一点。
凝聚成了唯一的一个“点”。
那个点,就在斥候队长的正前方,不足三尺,咫尺之遥。
一道极致凝练的寒芒,从这个汇聚了千影万幻的“点”中,骤然爆发!
那不是炽热夺目的光,也不是熊熊燃烧的火。那是极致的“冷”的具现。
比万丈冰渊之下沉积亿万的玄冰更冷,比世间传闻最锋利的刀锋更利,足以冻结灵魂,斩断因果!
光芒一闪而逝。
快得超越了思维的理解,超越了时间的度量。
时间,在这狭窄的隘口之中,仿佛被无形之手悄然偷走了一瞬。
万物凝滞。
寂静。
死一般的、连心跳声都仿佛被吞噬的绝对寂静。
只剩下谷外极遥远之处,传来的、模糊而空洞的风的余响。
然后。
祁默的真身,如同他一直就站在那里,从未移动过分毫,又像是刚刚从另一个平行的空间维度一步踏回,静静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斥候队长的身后。
黑色斗篷的下摆,还在极其轻微地、优雅地飘荡拂动——那是超越极限的速度移动后,残留的、尚未完全平息的惯性。
他手中那柄惊鸿短刃,斜斜指向沾染血污的地面。光滑如秋水的刀刃之上,一滴粘稠的、暗紫色的魔血,正沿着精心打磨的血槽,以一种缓慢而确定的姿态,缓缓向下滑动。
“啪。”
一声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声响,那滴魔血,终于脱离了冰冷刀尖的束缚,滴落在地面那厚厚的、暗红色的血冰之上。
声音清脆。
血珠碎裂开来,在那冰面上,晕开一小片更为深沉的污渍。
斥候队长,依旧保持着双手紧握弯刀、身体前倾、面目狰狞欲要前冲扑杀的姿态,一动不动。
仿佛一尊骤然失去了所有生机的雕塑。
唯有他的喉咙上,悄然浮现出一道细如发丝、几乎微不可察的暗红色血线。
起初,只是一道细细的、笔直的红线。
随即,暗紫色的、浓稠的血液,开始从这条细线的边缘,缓缓地、不可阻挡地渗透出来。
“噗嗤——”
一声轻微得如同绸缎被撕裂的声响。
那道纤细的血线猛地炸开,肌肤、血管、气管被整齐切断,化作一道激烈喷涌的、足有尺高的暗紫色血柱!
他那颗狰狞硕大、布满角质凸起的魔首,带着最终定格在脸上的、混合了难以置信与极致惊恐的扭曲表情,“咚”地一声闷响,砸落在冰冷坚硬、布满血污的地面上。
那双曾燃烧着暴戾与残忍的猩红眼睛,还圆睁着,瞳孔放大到极限,里面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所目睹的大恐怖与大绝望,甚至连阖上眼睑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已然来不及完成。
失去了头颅的尸身,在原地僵硬地摇晃了两下,仿佛还不愿接受这死亡的结局,最终却彻底失去了所有力量的支撑,重重地向前倾倒,“噗”地一声,砸在由它自己与其他尸体共同堆砌而成的小丘之上,激起几点尚未冻透的血浆。
魔血如压抑了许久的喷泉,仍在从断颈处疯狂涌出,汩汩不绝,染红了周围惨白的冰层,浸透了身下堆积的尸骸,为这炼狱般的景象,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
只在一呼一吸之间。
锋芒初试。
已惊四座。
隘口之外,那呜咽的风,不知何时,又悄然吹了进来。
带着谷中那已然浓得化不开、几乎令人作呕的腥臊血气,低低地呜咽着,盘旋着,掠过那片刚刚由绝对寂静与极致速度共同谱写出的、新鲜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