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呜咽着，卷走了最后一抔混着血泪的黑土。简陋的坟茔旁，两块粗糙的黑色鹅卵石静静伫立，是这片绝壁河滩唯一的标记。
铁牛跪在坟前，魁梧的身躯因剧痛和巨大的悲恸而微微颤抖，左臂用撕下的衣襟和几根硬木棍勉强固定，吊在胸前。他额头抵着冰冷的碎石，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宽阔的肩膀无声地耸动。
林磊站在稍远处，背对着呜咽的河风与新坟。湿透的破烂衣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而伤痕累累的轮廓。
右臂依旧软垂，用布条紧紧固定在身侧，后背崩裂的伤口在《引气导源诀》灵气持续滋养下，传来深入骨髓的麻痒，那是血肉在顽强地生长、弥合。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却如同被河水冲刷过的黑石，沉静得可怕，深处燃烧着两簇冰冷的、名为生存的火焰。
“铁牛。” 林磊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岩石投入死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起来。该走了。”
铁牛魁梧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和泪痕的憨厚脸上，巨大的悲痛如同凝固的岩浆。
他看着林磊笔直的、伤痕累累却异常沉凝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那堆冰冷的新土，最终，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里，悲痛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决绝的东西取代——
那是矿奴林石记忆中从未有过的、名为“未来”的沉重。
他咬着牙，用那只完好的右臂撑地，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每一步都牵扯着后背和左臂的伤口，剧痛让他额角青筋跳动，但他死死挺住，走到林磊身后，如同沉默的山岳。
没有言语。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浑浊奔流的河岸，踏着冰冷的鹅卵石，朝着下游的方向，沉默前行。
阳光艰难地穿透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在浑浊的河面上投下破碎而惨淡的光斑。峭壁高耸，投下巨大的阴影，将两人渺小的身影吞没。
饥饿如同附骨之蛆，随着每一次脚步的挪动啃噬着空空如也的肠胃。寒冷并未因离开水面而消散，湿透的衣袍紧贴着皮肤，带走仅存的热量。
林磊一边走，一边集中残存的精神力，极其缓慢地运转着《引气导源诀》。
丹田气海处，那缕新生的灵气细流在缓缓壮大，如同黑暗冻土下汇聚的涓涓细流。它滋养着伤躯，对抗着寒冷和饥饿带来的虚弱，也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每一次灵气流转过右臂粉碎处和后背伤口，剧烈的麻痒都提醒着他改变的代价。
河岸的地势逐渐平缓，高耸的黑色峭壁向两侧退去。空气中那股浓重的硫磺和水腥气渐渐被另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浓烈的气息取代——
那是汗臭、劣质油脂、腐烂菜叶、廉价丹药、血腥、尘土以及无数挣扎生命体混合而成的、属于底层修真坊市特有的、浑浊而充满生机的气息！
灰岩坊市！
矿奴林石记忆中，那个如同巨大蚁穴般、汇聚着无数像他们一样挣扎求存的散修、杂役、苦力的地方！也是距离黑石矿脉最近、唯一可能让他们暂时栖身的“庇护所”！
前方，浑浊的河流拐过一个巨大的弯道。一片巨大而混乱的聚居地，如同依附在巨兽尸体上的苔藓，陡然闯入视野！
没有城墙，没有规划。
低矮、杂乱、用各种廉价材料——黑石、原木、兽皮、甚至废弃法器残骸胡乱搭建的棚屋、窝棚，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一直蔓延到远方起伏的丘陵脚下。
狭窄、泥泞不堪的街道如同蛛网般在棚户区里蜿蜒，污水横流，垃圾遍地。无数穿着破烂、神情麻木或狡黠的身影在其中蠕动、叫卖、争吵、厮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烟和喧嚣的声浪，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
几条相对宽阔些的“主街”上，能看到稍好一些的石木结构店铺，悬挂着粗糙的招牌：
收售矿石、草药、兽材的杂货铺；
散发着刺鼻药味和炉火气息的低阶丹药铺、炼器铺；人声鼎沸、充斥着汗臭和劣质酒气的简陋酒肆；
甚至还有挂着暧昧红灯笼、传出调笑声的勾栏瓦舍。
而在这一切混乱、肮脏、喧嚣的海洋之上，几道散发着强大灵气波动的身影，或驾驭着简陋的飞行法器低空掠过，或站在高处俯瞰，眼神冷漠，如同神灵俯视蝼蚁。他们是坊市的执法者，维持着这混乱之地最基本的、用力量书写的秩序。
这就是灰岩坊市！底层散修的挣扎之地，血腥与机遇并存的泥潭！
林磊和铁牛站在坊市边缘一处相对僻静的土坡上，如同两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注视着这片沸腾的“尘烟”。刺鼻的气味和喧嚣的声浪扑面而来，冲击着他们的感官。
“石头娃子…我们…去哪？” 铁牛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丝本能的畏缩。这庞大而混乱的坊市，比黑石矿渊更让他无所适从。
林磊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迅速扫过眼前的景象。
他看到了街角几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孩童在争夺一块沾满泥土的干粮；
看到了背着巨大矿石篓子、佝偻着腰、步履蹒跚走向收购铺子的老矿工；
看到了几个袒胸露背、身上带着狰狞疤痕、眼神凶戾的汉子在巷口游荡，目光不善地扫视着每一个路过的、看起来好欺负的身影；
也看到了远处“力工帮”的简陋窝棚前，排着长队、等待被挑走去干苦力的散修……
资源！信息！安全的落脚点！治疗铁牛伤势的药物！
无数迫在眉睫的需求在林磊脑中飞速闪过。他摸了摸怀中那个染血的储物袋——
里面还有两枚黯淡的下品灵石，几块不知名的矿石，一本《引气导源诀》，以及那个打不开的黑色金属盒子。这是他们全部的家当，在这鱼龙混杂的坊市，如同小儿持金过闹市！
“跟我走。” 林磊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率先迈步，走下土坡，汇入了坊市边缘肮脏泥泞的人流。
踏入坊市的瞬间，浑浊的气息、刺耳的喧嚣、无数道或麻木或警惕或贪婪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潮水般将两人淹没。
铁牛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受伤的左臂让他行动不便，但他依旧挺直腰背，用魁梧的身躯紧跟在林磊侧后方，憨厚的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如同护主的凶兽。
林磊目不斜视，步伐沉稳。他凭借着原主模糊的记忆和现代灵魂的观察分析，避开了那些明显由地痞帮派把持的阴暗巷口，沿着相对开阔、人流量大的主街边缘前行。
他的目标很明确——药铺！铁牛的伤势拖不得！
很快，一家挂着“回春堂”破烂木匾、门面狭小、散发着浓郁草药混合着劣质丹药气味的铺子出现在眼前。铺子里光线昏暗，一个干瘦如同老猴、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正眯着眼，用一杆小秤称量着簸箕里黑乎乎的草药粉末。
林磊带着铁牛走了进去。浓烈的药味混杂着霉味扑面而来。
“掌柜的，可有治疗骨伤、止血生肌的药？” 林磊的声音平静，尽量不带起伏。
山羊胡老者抬起浑浊的老眼，懒洋洋地扫了两人一眼。目光在铁牛那魁梧却伤痕累累、吊着断臂的狼狈模样上停留片刻，又在林磊苍白但沉静的脸上转了一圈，嘴角撇了撇，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有。上好的‘黑玉断续膏’，三块下品灵石一瓶。次一等的‘百草生肌散’，一块灵石一包。” 老者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锣。
三块下品灵石！林磊心中猛地一沉。他储物袋里仅剩的两枚灵石，一枚在河滩疗伤时消耗大半，另一枚也只剩大半灵力！根本不够！
“可有…更便宜些的？” 林磊沉声问道，手指在袖中微微握紧。
“哼！” 山羊胡老者嗤笑一声，下巴朝门外泥泞的街道努了努，
“外面泥地里自己挖点烂草根嚼嚼，不要钱！穷鬼还想用药？” 他挥挥手，像驱赶苍蝇，
“买不起就滚，别耽误老夫做生意！”
赤裸裸的羞辱和冷漠，如同冰冷的鞭子抽在脸上。铁牛眼中瞬间腾起怒火，呼吸粗重起来。林磊却一把按住了他蠢蠢欲动的肩膀。
“走。” 林磊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拉着铁牛转身就走。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暴露虚弱。
两人刚走出回春堂狭窄的门槛，旁边一条堆满垃圾的阴暗小巷里，立刻晃荡出三个身影，不偏不倚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为首一个疤脸汉子，抱着膀子，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狞笑，目光如同毒蛇般在林磊和铁牛身上扫视，最后落在林磊腰间那看似鼓囊、实则藏着储物袋的位置。
“哟，新来的？面生得很啊！” 疤脸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在灰岩坊市讨生活，懂不懂规矩？知道这片地界谁罩着吗？”
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嘿嘿笑着，摩拳擦掌，眼神贪婪。
麻烦，果然如影随形。
林磊的心沉静如冰。他停下脚步，将受伤的铁牛稍稍挡在身后，目光平静地迎上疤脸汉子那双充满恶意的眼睛。
“什么规矩？” 林磊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街市的喧嚣。
“规矩？” 疤脸汉子嗤笑一声，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
“很简单！新来的，交‘平安钱’！看你们这穷酸样，一人一块下品灵石，或者…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让爷们儿瞧瞧！”
赤裸裸的勒索！铁牛气得浑身发抖，完好的右拳捏得咯咯作响，若非林磊死死按住，恐怕早已冲了上去。
林磊的目光扫过疤脸汉子和他身后两个明显只有炼气一层、气息虚浮的跟班，又迅速瞥了一眼不远处街角，那里正站着两个身穿灰色皮甲、袖口绣着一块黑色岩石标志、面无表情的坊市执法队员。
他们显然注意到了这边的冲突，却抱着膀子冷眼旁观，眼神冷漠，仿佛在看一场蝼蚁间的闹剧。
规则…这就是灰岩坊市的规则！力量即真理！
林磊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他缓缓抬起还能动的左手，伸向怀中。
疤脸汉子眼中贪婪的光芒瞬间大盛，以为对方服软了。
然而，林磊掏出的，并非灵石，而是那块在河滩上用来切割水草的、边缘锋利的黑色薄石片！石片在他手中一转，锋利的刃口在惨淡的天光下反射出一点寒芒！
他另一只手指了指不远处那两个冷漠的执法队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疤脸汉子耳中：
“值钱的东西没有。命，倒是有两条。” 林磊的眼神冰冷如刀，声音带着一种亡命徒般的平静，
“你可以试试来拿。不过动手之前，最好想想，惊动了执法队，你们‘黑虎帮’这个月的‘孝敬’，还够不够填他们的胃口？”
疤脸汉子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林磊手中那块毫不起眼的石片，又猛地看向林磊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种经历过真正生死、漠视一切的冰冷！更让他心惊的是，对方一口道破了他们“黑虎帮”的名头，还点出了“孝敬”这个敏感词！这绝不是普通的新人矿奴！
再联想到铁牛那魁梧身躯上深可见骨的剑伤和断臂……疤脸汉子和他身后的两个跟班，心底不由自主地冒起一股寒气。
在灰岩坊市底层混，最重要的不是能打，而是眼力！踢到铁板的后果，往往是尸骨无存！
疤脸汉子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最终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假笑：
“呵…呵呵…兄弟说笑了！误会！都是误会！” 他干笑着，朝两个跟班使了个眼色，
“走走走，别挡着新来的兄弟发财！”
三人如同见了鬼般，迅速缩回了那条阴暗的垃圾巷，消失不见。
林磊面无表情地将石片收起，拉着还有些发懵的铁牛，迅速汇入街道的人流，消失在一个岔路口。
直到转过一个弯，确认无人跟踪，他才微微松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刚才看似镇定，实则凶险万分。若那疤脸汉子真是亡命徒，或者执法队根本不管，后果不堪设想。
“石头娃子…你…” 铁牛看着林磊，憨厚的眼中充满了震撼和不解。
“虚张声势罢了。” 林磊打断他，目光扫视着周围更加破败的棚户区，“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你的伤，必须尽快处理。”
最终，他们在坊市最边缘、靠近垃圾堆积场的一处废弃矿洞入口处停了下来。
这里臭气熏天，蚊蝇肆虐，但胜在偏僻、免费，而且头顶还有半片残破的矿洞顶棚可以勉强遮风挡雨。几个同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散修蜷缩在矿洞深处更黑暗的角落，警惕而麻木地看着新来的两人。
林磊找了一处相对干燥、远离他人的角落，扶着铁牛靠着一块冰冷的黑石坐下。他再次取出那枚仅剩的、光芒黯淡了大半的下品灵石。
“拿着。” 林磊将灵石塞进铁牛那只完好的右手里，
“握紧它，什么都别想，尽量放松。能吸多少是多少，护住心脉，别让寒气入骨。” 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
铁牛看着手中那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灵石，又看看林磊苍白却沉静的脸，重重地点了点头，依言照做。
林磊则走到洞口，望着远处坊市喧嚣的尘烟和更远处铅灰色的天空。饥饿感如同火焰灼烧着胃袋，身体的虚弱感并未减轻多少。他蹲下身，目光在泥泞的地面和旁边的垃圾堆里仔细搜寻。
几株叶片肥厚、边缘带着细密锯齿的暗绿色野菜引起了他的注意。
矿奴林石的记忆碎片涌上——黑齿苋，生命力顽强，微毒，但煮熟或长时间浸泡后可食用，是底层矿奴饥荒时充饥的“救命草”。
他默默地采下那几株野菜，走到旁边一处浑浊的雨水洼边，将菜叶仔细地清洗、揉搓、浸泡。冰冷的污水冻得他手指发麻。
夜幕缓缓降临，灰岩坊市的喧嚣并未停歇，反而多了些诡异的火光和更加放纵的嘶吼。
废弃矿洞内，寒意更重。
林磊将浸泡过的野菜叶子分成两份，一份递给闭目吸收灵石灵气的铁牛，一份自己默默咀嚼。
野菜苦涩粗糙，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难以言喻的麻涩感，刮擦着干涩的喉咙。但林磊面无表情，如同咀嚼着最普通的食物，一口一口，艰难地吞咽下去。胃里有了东西，那股灼烧般的饥饿感终于被强行压下。
黑暗中，他盘膝坐下，背靠着冰冷的岩壁。精神沉入体内，《引气导源诀》再次运转。
这一次，他不再借助灵石，而是尝试着主动捕捉、吸纳空气中那稀薄而混乱的游离灵气。过程极其缓慢，如同沙里淘金。每一次成功的吸纳，都让丹田气海处那缕微弱的灵气壮大一丝。
炼气一层…需要更多的灵气，需要资源，需要力量！
他缓缓睁开眼，漆黑的瞳孔在矿洞的阴影里，倒映着远处坊市几点摇曳的灯火，如同黑暗中蛰伏的凶兽，冷静地审视着这片充满血腥与机遇的尘烟之地。
灰岩坊市的夜，才刚刚开始。而他们的挣扎求生之路，也才刚刚踏上染血的第一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