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屿风把最后一枚铜钱塞进剑鞘时,日头已经歪到西边,给茶馆的青砖地镀了层金。玄机子还在门槛上蹲着,用树枝扒拉那摊被踩烂的蚂蚁窝,花衬衫上的血迹被风吹得半干,像朵皱巴巴的红梅。
“师傅,该练剑了。”李屿风把铜钱剑往背上一甩,铁链子“哗啦”撞在墙根的石榴树上,惊飞了一群麻雀。这剑比桃木剑沉三倍,玄机子说他得先练到能单手举着劈柴,才算过了第一关。
玄机子头也没抬:“急什么,先把今天的‘聚阳阵’复盘一百遍。”他突然往地上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连铜钱都能自己跑,你小子怕不是被法器给认成储备粮了?”
“是认主!”李屿风蹲下来抢他手里的树枝,指尖刚碰到木头,就被玄机子反手按住——老头的指甲缝里还沾着黑泥,在他手背上掐出四个月牙印,“师傅您今天肯定去过阴傀门的据点,不然身上怎么会有蚀骨藤的味儿?”
玄机子猛地松开手,树枝“啪”地抽在蚂蚁尸骸上:“少管闲事。”他站起身时晃了晃,扶着石榴树才站稳,花衬衫下的脊梁骨像根被虫蛀空的竹竿,看得李屿风心里发紧。
墨尘从里屋出来,黑袍扫过满地狼藉,径直往祠堂走:“今天练‘引雷符’,晓晓的朱砂不够了,屿风跟我来磨墨。”
李屿风刚要跟上,后领突然被拽住。苏晓晓踮着脚把颗橘子糖塞进他手心,糯米纸在他掌心里蹭得发痒:“师兄,含着糖练符就不苦了。”她的羊角辫上还别着片石榴叶,是早上帮凌霜摘叶子时偷偷藏的。
“就你机灵。”李屿风捏了捏她的脸,糖块在手心滚了两圈,甜香混着墨尘书房里的檀香飘过来,倒真把玄机子那句“练不好就抄三百遍符箓大全”的威慑力冲散了一半。
墨尘的书房比祠堂还像个密室,四面墙都摆着书柜,最高处的格子里摆着个黑陶罐子,李屿风每次来都觉得那罐子在盯着自己。此刻书桌上摊着张黄纸,朱砂砚台里的红泥泛着油光,旁边堆着小山似的金箔——阴傀门的黑雾怕阳气,引雷符里掺点金箔,威力能翻番。
“引雷符的关键在‘折线’。”墨尘捏着支狼毫笔,笔尖在黄纸上悬而未落,黑袍的阴影把整张海纸都罩住了,“上次你画的那道,雷没引来,倒把隔壁张奶奶的鸡窝劈了,还记得吗?”
李屿风的耳朵“腾”地红了。那是上周的事,他画的引雷符歪歪扭扭,雷劫下来时偏了三尺,把张奶奶家那只芦花鸡吓得三天没下蛋,最后玄机子赔了两斤红糖才了事。
“看好了。”墨尘的手腕轻轻一抖,笔尖在纸上划出道银亮的弧线,朱砂随着他的动作渗进纸纹,竟泛出层淡金色。他画折线时不像玄机子那样用力压笔,反倒像在描绣花针脚,每道弯都拐得又轻又脆,到收尾处突然一顿,墨点在纸角凝成个小小的雷纹。
“哇,师叔的符会发光!”苏晓晓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抱着旺财趴在门框上,小狗正用爪子扒拉她兜里的糖纸,“师兄你看,像不像萤火虫?”
墨尘的笔顿了顿,金芒“唰”地收了回去。他把笔往砚台里一戳:“你来试试。”
李屿风深吸口气,捏着糖块含进嘴里。橘子味的甜水顺着喉咙往下淌,他盯着黄纸,脑子里过着玄机子教的口诀——“雷从云中来,符自指尖生,折线如走蛇,落笔要藏锋”。可手腕刚抬起来,铜钱剑突然在背上“嗡”地振了下,震得他指尖发颤,第一笔就画成了条蚯蚓。
“心不静。”墨尘从书柜里抽出本线装书,扔在他面前,封面上写着《百鬼避阳图》,“翻到第廿三页,抄十遍。”
李屿风翻开书,第廿三页画着只长着翅膀的癞蛤蟆,旁边注着“此乃阴傀门豢养的‘飞涎蛤’,其涎能蚀法器,唯金箔可挡”。他突然想起玄机子指甲缝里的黑泥,那颜色和图里蛤蟆吐的涎水一模一样。
“师叔,飞涎蛤的涎水沾到皮肤上会怎么样?”他笔尖悬在纸上,糖块在嘴里化得只剩层纸,“会像蚀骨藤那样吸阳气吗?”
墨尘往砚台里添了勺清水,朱砂被搅成朵红云:“比那厉害。”他的黑袍垂在桌边,阴影里露出半只绣着雷纹的靴子,“沾到的地方会生‘阴疽’,先是发黑,然后流脓,最后连骨头都能烂穿——不过你师傅应该有办法治。”
李屿风的笔“啪嗒”掉在纸上,晕开个红团。他突然抓起铜钱剑就往外冲,却被墨尘拽住后领:“去哪?”
“找师傅!”
“他在练‘敛气诀’,现在不能被打扰。”墨尘把他按回椅子上,往他手里塞了块金箔,“把这个碾碎掺进朱砂里,画符时想着铜钱剑的金光,试试。”
苏晓晓突然跳过来,往他兜里塞了把橘子糖:“师兄多含几颗,甜了就不怕了。”旺财趁机叼走颗没剥纸的,跑到角落里“咔嚓咔嚓”啃起来,糖纸碎片溅得满地都是。
李屿风捏着金箔往砚台里放,薄如蝉翼的金片碰到朱砂,瞬间化成金粉,在红泥里漾开圈圈涟漪。他重新提笔时,舌尖的甜味混着金箔的凉意漫上来,这次铜钱剑没再乱震,笔尖落下去时,竟有缕细得像头发丝的金光跟着朱砂走。
“折线要急。”墨尘的声音比刚才软了点,“想想阴傀门的黑袍人,想想蚀骨藤上的黑花苞,你手里的笔不是在画符,是在斩那些东西的根。”
李屿风的手腕猛地一拐,折线突然变得又狠又快,像用铜钱剑劈出去的剑气。他想起玄机子咳在地上的血,想起石狮子被万蛇锁缠成黑团的模样,笔尖在纸上“沙沙”跑,竟画出道带着金边的折线。收尾时他学着墨尘的样子顿了顿,纸角的雷纹竟真的闪了下光。
“成了!”苏晓晓拍着手跳起来,旺财也跟着“汪汪”叫,嘴里的糖纸掉在地上,露出半颗沾着狗毛的橘子糖。
墨尘拿起符纸对着光看了看,金芒在他黑袍上晃出细碎的光点:“再加把劲,明天教你画‘破邪符’。”他突然往李屿风兜里塞了个小布包,“这个给你,练剑累了就抹点在手腕上。”
布包里装着罐药膏,膏体是淡金色的,闻着有股松节油混着蜂蜜的味儿。李屿风认出这是玄机子上次治他被桃木剑划伤的药,只是这次的颜色比上次深些,像是掺了金箔粉。
“师叔也会做师傅的‘金疮药’?”
墨尘没回答,转身往书柜最高处够那个黑陶罐子,黑袍掀起的瞬间,李屿风看见他后颈有块月牙形的疤,颜色深得发黑——和阴傀门黑袍人后颈的梅花印是同一种黑。
这时院墙外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有什么东西掉进了石榴树。玄机子的声音跟着飘进来,带着点喘:“小兔崽子,抄完符了没?给我滚出来劈柴!”
李屿风抓起铜钱剑往外跑,苏晓晓抱着旺财跟在后面,嘴里还嚷嚷着“师兄等等我,我给你带了话梅糖”。墨尘站在书房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手指在黑陶罐子上轻轻敲了敲,罐口飘出缕极淡的黑雾,碰到阳光就化成了金粉。
李屿风跑到院子里时,正看见玄机子用脚把块半人高的青石碾成碎块,花衬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小臂上赫然缠着圈黑布,布角渗出的血把石榴花瓣都染红了。
“师傅您胳膊怎么了?”李屿风冲过去想掀开黑布,却被玄机子用剑鞘拦住。
“少废话,劈柴。”玄机子把柄斧头扔过来,斧刃上还沾着黑泥,“今天得劈够十捆,不然别想吃饭。”
李屿风捡起斧头,突然把颗橘子糖塞进玄机子嘴里。老头愣住的功夫,他已经掀开了黑布——小臂上果然有块铜钱大的黑疮,边缘肿得发亮,正往外渗着淡黄色的脓水,形状像极了《百鬼避阳图》里飞涎蛤的涎水蚀出来的印子。
“您都中了飞涎蛤的毒了,还嘴硬!”李屿风掏出墨尘给的药膏,往疮上抹了厚厚一层,“师叔说这能治阴疽,您怎么不早说?”
玄机子嚼着糖,眼睛瞪得像铜铃:“谁中……谁中那破蛤蟆的毒了!”他想把胳膊抽回去,却被李屿风死死按住,“这是……这是被石榴树杈划的!”
苏晓晓突然指着墙头,那里挂着片沾着黑泥的布,形状像极了阴傀门黑袍人的帽檐:“师傅,那是什么?”
玄机子突然咳嗽起来,这次没忍住,血直接喷在了李屿风手背上,烫得像团火。铜钱剑“哐当”掉在地上,剑鞘里的铜钱突然全飞了出来,在玄机子胳膊上绕成个金圈,把那块黑疮罩在中间,脓水“滋滋”冒着白烟,竟慢慢凝成了颗黑色的小珠子。
“这是……飞涎蛤的内丹?”李屿风捡起珠子,入手冰凉,还在微微颤动,“师傅您果然去阴傀门的据点了!”
玄机子把嘴里的糖渣啐在地上,突然笑了:“算你小子有点长进。”他揉了揉李屿风的头发,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过来,比平时烫得多,“那据点在乱葬岗那边的废弃窑厂,明天带你去端了它。”
李屿风突然觉得手心里的橘子糖纸有点硌,摊开来看,不知什么时候被苏晓晓塞了满满一把糖,有橘子味的、话梅味的,还有颗裹着金箔的,在夕阳下闪着光。
“师兄快看,师傅的胳膊不黑了!”苏晓晓举着旺财的爪子去碰玄机子的小臂,金圈散去的地方露出块淡红色的疤,形状像朵没开的梅花,“比师叔的月牙疤好看!”
墨尘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黑袍在晚风中轻轻晃着。他看着玄机子胳膊上的梅花疤,突然说:“明天我也去。”
李屿风把那颗黑珠子塞进墨尘给的布包里,突然觉得这包药膏沉甸甸的,像揣着个小太阳。铜钱剑在地上转了个圈,最后立在他脚边,剑身上的金光映着漫天飞舞的石榴花瓣,像撒了把星星。
他知道明天去废弃窑厂肯定凶险,飞涎蛤、蚀骨藤,还有那个和师傅长得像的黑袍人,想想都头皮发麻。但嘴里的橘子糖还没化完,手心里的糖块硌得慌,玄机子的梅花疤在夕阳下泛着暖光,墨尘的黑袍上沾着点金箔粉——好像有这些在,再厉害的阴傀门,也没那么可怕了。
苏晓晓突然拽了拽他的袖子,指着石榴树:“师兄你看,旺财把铜钱找回来了!”小狗正叼着枚沾着泥的铜钱往他脚边跑,尾巴摇得像朵盛开的向日葵。
李屿风弯腰捡起铜钱,突然发现这枚比其他的沉些,对着光看,背面竟刻着个小小的“机”字——是玄机子的名字。他突然想起那三枚失踪的铜钱,说不定不是丢了,是藏起来了。
就像师傅藏在花衬衫下的梅花疤,像师叔后颈的月牙印,像晓晓兜里永远吃不完的糖。有些东西看着不见了,其实都在呢。
晚风突然吹得石榴树“哗啦”响,像是有谁在远处摇铃铛。李屿风握紧手里的铜钱,突然觉得明天的窑厂之行,说不定会像含着糖练符那样,苦是苦,但咽下去,总能尝到点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