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那间所谓的“招待所”，其实就是一排土坯房里隔出的几个小单间，墙壁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缝隙里能看到粗糙的土坯。炕是凉的，只有一床硬邦邦、带着霉味的棉被。窗户漏风，用旧木板勉强钉着，寒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轻响，像是有谁在外面低声啜泣。
王胖子一进屋就嚷嚷开了：“我滴个老天爷！这地方比昆仑山那冰窟窿强点有限啊！胖爷我还以为到了草原能住上暖和的蒙古包呢！”
胡八一没理他的抱怨，放下行李，摸了摸冰凉的炕席，对Shirley杨苦笑道：“条件艰苦，将就一晚吧。”
Shirley杨倒是很平静，她拿出自己的睡袋铺在炕上：“比在野外好多了，至少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她开始检查房间各处，这是她的习惯，确保环境安全。
三人就着自带的热水吃了点干粮，算是解决了晚饭。夜里，气温降得更低，即使裹紧了所有能盖的东西，依旧能感到那无孔不入的寒意。王胖子冻得直哆嗦，嘴里不停念叨着“等天亮了非得找点热乎的吃”，最后也不知是累极了还是冻麻木了，总算鼾声响起。胡八一和Shirley杨也各自在冰冷的炕上辗转了许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刚蒙蒙亮，胡八一就醒了。他穿上冰冷的棉袄，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清冽又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公社的清晨很安静，只有几缕炊烟从远处的土房顶袅袅升起。视野所及，是无边无际的、覆盖着白霜的枯黄草甸，一直延伸到远处黛青色的山峦脚下，天地间显得格外空旷寂寥。
他找到公社唯一一个看起来像是办公地点的小屋，里面有个裹着厚重老羊皮袄、脸颊被草原风霜刻满皱纹的蒙古族老汉，正就着炉子烤火喝茶。胡八一上前，递了根烟，用尽量客气的语气打听去丁思甜所在牧区的路，以及能不能雇到马车或者马匹。
老汉接过烟，眯着眼打量了胡八一几下，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说道：“去巴特尔家那个牧点啊？路可不近哩。马车现在不好找，都出去拉草料了。你们是思甜那丫头的朋友？”
胡八一一听有门，连忙点头：“对，我们是她北京来的朋友，来看她的。”
“哦，北京来的啊。”老汉态度似乎热情了些，“思甜那丫头不容易，一个人在这边……这样吧，我帮你们问问，看谁家后生有空，骑马带你们过去，或者看看有没有去那边方向的勒勒车捎你们一段。”
“那太感谢您了！”胡八一连忙道谢。
最终，在老汉的帮助下，他们找到了一个要去那边方向送东西的牧民，愿意用他的勒勒车捎他们一段。勒勒车是草原上常见的木轮车，由一头健壮的犍牛拉着，速度很慢，但总好过用脚走。
坐在晃晃悠悠的勒勒车上，看着慢悠悠倒退的草原景色，王胖子又开始贫了：“嘿，这牛车，够复古的啊！胖爷我算是体验了一把草原原始生活了。”
Shirley杨则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沿途的植被和偶尔惊起的沙鸡、百灵鸟，在她看来，这都是宝贵的一手生态资料。胡八一的心情则有些复杂，越靠近牧区，多年前那些模糊而鲜活的记忆碎片就越是清晰地涌现出来。
走了约莫两个多小时，赶车的牧民指着前方一片有几十个蒙古包聚集、附近有河流蜿蜒的地方说道：“到了，那就是巴特尔家的冬营地，思甜他们就住在那片。”
谢过牧民，三人提着行李下了车。冬营地显得很有生气，蒙古包顶上冒着炊烟，附近有用木栅栏围起来的羊圈和马群，几只牧羊犬看到生人，警惕地吠叫起来。一些穿着厚重蒙古袍的牧民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这几个明显是外来客的人。
胡八一正想找个人打听丁思甜在哪，就听见一个带着惊喜和不确定的、清脆的女声从旁边一个蒙古包里传来：
“胡……胡八一？是你吗？”
胡八一身体一僵，缓缓转过身。只见一个蒙古包的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着半旧绿色军大衣、围着红色围巾的年轻女子站在那里。她皮肤因为长期的高原日照显得有些粗糙微黑，但眉眼依旧清秀，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此刻正难以置信地望着胡八一。
正是丁思甜。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产生了交错。眼前的丁思甜，褪去了少女时代的青涩，多了几分成熟与风霜，但那份独特的、带着书卷气又有些倔强的气质却没变。
“思甜……”胡八一喉咙有些发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哎呀！真是丁思甜同志！”王胖子可没那么多顾忌，大嗓门立刻嚷嚷开了，“多年不见，你可真是……越来越……呃，精神了！”他本来想夸漂亮，话到嘴边觉得不太合适，赶紧换了个词。
丁思甜这才注意到胡八一身后的王凯旋和那个气质出众、容貌秀美的陌生女子（Shirley杨），她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笑容：“王凯旋！你也来了！这位是……”
“哦，这位是Shirley杨，我们的朋友，美籍华人，也是……呃，考古学家。”胡八一连忙介绍。
“你好，丁思甜同志，经常听八一提起你。”Shirley杨落落大方地伸出手，脸上带着友善的微笑。
丁思甜和Shirley杨握了握手，眼神在Shirley杨和胡八一之间飞快地扫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但笑容依旧热情：“欢迎你们！真没想到你们真的会来！快，快进包里暖和暖和！外面冷！”
走进温暖的蒙古包，一股混合着奶香、肉干和牛粪火特有气味的暖流包裹了全身。包内陈设简单，地上铺着毡子，中间是铁皮炉子，上面坐着沸腾的奶茶壶。丁思甜忙着给他们倒上滚烫的、带着咸味的奶茶，又端出奶豆腐和炒米。
“你们一路辛苦了，先喝点奶茶暖暖身子。”丁思甜看着胡八一，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激动，“我真的没想到，就凭一封信，你们真的从北京赶过来了……”
“老战友求助，哪能不来？”王胖子捧着热乎乎的奶茶碗，吸溜了一口，抢着说道，“再说了，老胡他……呃，我们大家都挺惦记你的！”
胡八一瞪了胖子一眼，接过奶茶，对丁思甜说：“别听胖子瞎说。我们正好最近有点空，而且你对信里提到的事情……我们也有点兴趣。”他斟酌着用词，没有立刻提及张九歌的事情。
丁思甜的神色黯淡了一些，她捧着奶茶碗，手指微微用力：“信里我说得可能不太清楚……最近这边，确实有点邪门。”
她压低了些声音，仿佛怕被外面的人听见：“就从上个月开始，晚上经常能听到那种声音，忽远忽近的，像小孩哭，又像什么东西在笑，听得人心里发毛。一开始大家还以为是野狼或者狐狸，但老人们都说不是，狼嚎不是那样，狐狸叫也没那么瘆人。”
“还有丢牲畜的事，”丁思甜继续道，“隔三差五就有羊羔或者小牛犊不见了，找到的时候……就只剩下一堆骨头，啃得特别干净，连点肉丝都不剩。周围雪地里留下的脚印，确实是黄皮子的，但……巴特尔大叔说，那脚印比他见过最大的黄皮子脚印还要大上一圈！而且不止一次有人晚上起夜，好像看到过黑影，速度特别快，嗖一下就没了，眼睛好像还冒着绿光……”
王胖子听得津津有味，插嘴道：“嚯！看来这黄皮子真成精了？个头大，眼睛冒绿光，还学小孩哭？这是要上天啊！”
Shirley杨则更关注细节：“那些被啃食的牲畜骨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比如咬痕？或者骨头颜色有没有异常？”
丁思甜想了想，摇摇头：“这个我没仔细看过，找到的时候一般都过去一两天了，骨头也被其他小动物啃过……不过，巴特尔大叔他们好像把一些骨头收起来了，说是要请路过的喇嘛看看。”
胡八一沉吟片刻，问道：“思甜，你信里提到的‘百眼窟’和‘黄皮子坟’，具体在什么位置？老人们有没有说过那里到底有什么？”
丁思甜脸上露出一丝畏惧：“‘百眼窟’就在北面那片山坳里，离这里大概十几里地。听说那里有很多山洞，密密麻麻像蜂窝一样，所以叫百眼窟。老人说那是以前……不干净的东西住的地方，晚上绝对不能靠近。‘黄皮子坟’好像就在百眼窟附近，具体是哪个山头不太清楚，都说那里是黄皮子的老窝，邪性得很。”
她忧心忡忡地看着胡八一：“八一，你们……真要去看看吗？我有点担心，总觉得要出大事。前几天，营地里有个小孩晚上跑出去玩，回来就发高烧说胡话，一直喊‘黄毛鬼’……虽然现在病好了，但大家都吓得不轻。”
听着丁思甜的叙述，蒙古包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炉火噼啪，奶茶的香气依旧，但一种无形的压力似乎悄然弥漫开来。胡八一、王胖子和Shirley杨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明白，这草原看似平静辽阔，其下隐藏的诡异，恐怕比他们预想的还要麻烦。
而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了那个神秘的——百眼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