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青瑶就跟着墨尘往码头赶。晨雾像一层薄纱，笼在江面上，停泊的渔船浮在雾里，只剩桅杆顶端的红灯笼若隐若现。墨尘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石板小巷，巷尾泊着艘乌篷船，船头坐着个戴斗笠的老汉，正用布擦拭着一杆铜秤，秤星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陈大爷，我们来了。”墨尘喊了一声。
老汉抬起头，斗笠下的脸沟壑纵横，却透着股精神头：“来得正好，刚从船上卸了批新货。”他掀开脚边的木箱，里面铺着软布，摆满了米粒珠，大小不一，却都莹白圆润，“这些是挑剩下的二等珠，一等的被城里的银楼订走了，不过这些做凤冠足够了。”
青瑶蹲下身，指尖轻轻捏起一颗，珠体冰凉，对着光看，里面几乎没有杂色。她忽然注意到箱底压着张泛黄的纸，上面画着珠串的穿法，旁边写着“十字结防脱落”——笔迹和娘绣谱上的铅笔字惊人地像。
“这字是……”她抬头问。
陈大爷眯起眼笑了：“是你娘写的。二十年前，她常来码头找我挑珍珠，说要绣‘凤穿牡丹’，怕珠子掉了，自己琢磨出这结法，还特意写下来教给我闺女呢。”他指了指远处正在搬货的姑娘，“你看，那就是我闺女，现在串珠的手艺，还是你娘当年教的。”
青瑶心里一暖，原来娘的影响早就藏在这些细碎的地方。她拿起纸笔，认真记下“十字结”的系法，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争执声——
“说了这珠串是我先看到的！”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凭什么给她？”
青瑶回头，见两个穿短打的姑娘正围着个竹筐拉扯，筐里是些打磨过的贝壳珠。其中穿绿布衫的姑娘她认得，是王婶的闺女春桃，正红着脸辩解：“这是周掌柜订的货，要嵌在荷包上的，你抢去也没用。”
“我怎么没用？”另一个姑娘叉着腰，“我娘说了，绣坊能有今天，还不是靠当年柳家留下的那点人脉？现在倒好，只认春桃你，把我们这些老绣工的闺女当外人！”
“你胡说！”春桃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瑶儿姐从没把我们当外人，上次还把‘并蒂莲’的花样教给我……”
青瑶刚要上前劝解，陈大爷按住她的肩：“让她们吵，吵透了才好。”他往烟斗里塞了把烟丝，“这穿粉衫的是柳家远房侄女，她娘当年在柳家绣坊当差，总觉得你家抢了柳家的生意。其实啊，哪有什么抢不抢的，手艺好，人心正，自然有人信。”
墨尘已经把贝壳珠捡进竹篮，走到粉衫姑娘面前：“周掌柜订的货有清单，上面写着春桃的名字，你要是也想接活，明天来绣坊找青瑶，她正缺人手绣‘百鸟朝凤’的衬底。”
粉衫姑娘愣了愣，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春桃也愣住了，拉了拉青瑶的衣袖：“瑶儿姐，我能绣衬底吗？”
“当然能，”青瑶笑着把珠串递给她，“你绣的芦花那么有灵气，绣鸟的羽毛肯定也好看。”她转向粉衫姑娘，“柳家的绣艺确实有可取之处，比如他们擅长的‘盘金绣’，我们一直想学着改良，你要是愿意来，咱们一起琢磨？”
粉衫姑娘张了张嘴，脸颊涨得通红，半晌才嘟囔一句：“我娘说……你们不会要我。”
“手艺不分家，”青瑶从竹篮里拿出张花样，是她昨夜画的“凤羽图”，“你看，这凤羽的边缘用盘金绣勾线，中间用‘打籽绣’填色，是不是比单用一种绣法更活？”
粉衫姑娘的眼睛亮了，伸手想碰又缩回手，显然是动心了。陈大爷在旁笑道：“这不就结了？当年你娘和青瑶她娘还一起琢磨过‘盘金绣’的针法呢，只是后来柳家犯了错，才断了来往。”
雾渐渐散了，阳光穿过桅杆照在江面上，碎成一片金鳞。青瑶忽然看见码头的石阶上，坐着个熟悉的身影——是月牙镇的跛脚老汉，正拿着针线缝补渔网，身边摆着个竹筐，里面是春桃绣的芦花鞋垫，已经卖出去大半。
“大爷，您怎么在这儿？”青瑶走过去问。
老汉抬起头，露出豁了牙的笑：“听说你们来码头，特意赶过来的。”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我那口子留下的‘盘金绣’线轴，当年你娘借去用，说要改个新花样，后来一直没来得及还……”
线轴是紫檀木的，上面缠着暗红色的金线，轴尾刻着个“柳”字，又被人用刀轻轻划掉，改成了“青”字。青瑶认出这是娘常用的那对线轴，原来当年是从柳家借的，娘竟一直记着要还。
“谢谢您，”她握紧线轴，忽然明白陈大爷的话——手艺从来不是谁的专属，你学我的“盘金绣”，我改你的“打籽绣”，互相添彩才是真的好。
墨尘已经雇了个挑夫，把珍珠装箱，见青瑶望着线轴出神，走过来轻声说：“周掌柜派人来说，画报的先生下午就到，让咱们准备些有故事的绣品拍照。”
“有故事的绣品……”青瑶摩挲着线轴上的“青”字，忽然有了主意，“春桃，你把芦花鞋垫都装起来，咱们带回去。粉衫妹子，你要是不嫌弃，现在就跟我们回绣坊，咱们试试用盘金绣勾凤羽的边？”
粉衫姑娘用力点头，脸上终于露出笑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叫柳月，我娘说，当年你娘总夸我手巧呢。”
“那更要好好露一手了。”青瑶笑着挽住她的胳膊，又拉住春桃，“走，让画报先生拍拍咱们绣坊的姑娘，看看谁绣的羽毛最像真的！”
码头上的风带着江水的潮气，吹起她们的衣角，竹筐里的贝壳珠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像一串流动的音符。青瑶回头望了眼陈大爷，他正对着她们的背影笑，烟斗里的烟圈在阳光下慢慢散开，和江雾融在一起，温柔得像个未完的梦。她忽然觉得，娘和柳家的恩怨，或许从来都不是“抢与被抢”，而是像这盘金绣的线，你绕我一圈，我缠你一道，最后织成一幅谁也离不开谁的纹样——就像这码头的船，离不开水，水也离不开船载来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