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上的云谲波诡,林望舒自知无力窥探,而林家之事牵涉甚深,更不能对外人言。
心中煎熬难耐,翌日,她只得再次求见安平郡主,隐去具体情由,只道自己近来心绪不宁,总预感远在扬州的娘家恐有变故,寝食难安。
郡主听罢,倚在铺着白虎皮的暖榻上,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炉里的银炭,淡淡道:
“你一个远嫁的庶女,便真是娘家出了天大的事,隔着千山万水,那火又能烧到你身上几分?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此乃常理。
再者,这风波之中,究竟是谁倒霉,还未可知呢。
你且稳坐你的钓鱼台,莫要自乱阵脚,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说罢,随手赏了她一对赤金镶宝的松鼠葡萄纹耳珰,并一柄上用的缂丝牡丹团扇,算是安抚,末了添了一句。
“放宽心,天塌下来,还有我这把老骨头在前头顶着,你瞎操什么心?”
郡主的话虽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疏离,却也明确表示了庇护之意,让望舒略略心安。
然而,一想到贾敏那绝望的笔迹、那近乎托付后事的安排,这份心安便如风中残烛,摇曳不定。
她知,嫂嫂之事,只怕已成定局,非人力所能挽回。
心下凄惶,她又私下寻了卢医者,摒退众后人,再低声询问:
“先生,若有一人,心结深重,了无生意,身体急速衰败,可有……哪怕只是延命数日的方子?”
卢医者抬起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看了她片刻,缓缓摇头:
“东家,莫说老夫未见脉案,即便见了,纵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也难救一心求死之人。心火已灭,百药无功。”
望舒眼圈微红,执拗道:
“不求多,一天,两天也好……先生,就当是尽人事……”
卢医者见她神色哀戚,终是不忍,沉吟良久,方提笔写下一个方子,叹道:
“此方名为‘续命散’,所需药材皆名贵难得,成本极高,且效力甚微。
研磨成粉,以蜜调和为丸,或可延寿七日到一月不等。
然此药如同强弩之末,一丸效力弱过一丸,首次服用效果最佳,其后便如石沉大海。
东家,慎用。”
他将方子推过去,眼中带着医者仁心的无奈。
望舒如获至宝,郑重谢过。
回到书房,立刻将那“续命散”的方子仔细誊抄,夹入给文嬷嬷的信中,飞书寄往扬州。
信中言辞恳切,只道:
“但尽人事,各凭天命。
能延一日是一日,万不能让黛玉、承璋年幼失恃。
吾身在此地,诸事缠身,恐难归去,亦或不便归去。
所需药材,不惜重金搜罗,银钱若有短缺,即刻从秋纹处调拨,无需吝啬。”
同时,她又密令秋纹,可着手将她的部分紧要物件,低调、分批转移至贾敏所赠的那处三进宅院。
先行打发几名可靠的小厮、护院过去看守,丫环婆子暂不动。
原宅仆役,一切听从贾敏安排,不可擅动。
并再三叮嘱秋纹,务必密切关注林府动向,一切以安全为上,遇有难决之事,多与文嬷嬷商议。
将这两封承载着沉重希望与无奈的信件送走后,仿佛也抽走了她大半心力。
然而,时节不等人,无论她内心如何焦灼彷徨,北地的年关依旧带着它特有的热闹与繁忙,扑面而来。
府内府外,全然是另一番景象。
今年风调雨顺,加之林望舒经营得法,无论是她自己的私产,还是王家的公中产业,皆迎来了一个罕见的丰收年。
望舒名下那二十亩庄子,粮食满仓自不必说。
试种的草药也有了像样的收成,炮制好后,品质上乘,除自用外,售卖所得竟比寻常庄稼高出数倍。
庄户们得了丰厚赏赐,家家户户忙着杀猪宰羊,准备过年,脸上尽是满足的笑容。
城中的铺子更是红火得令人侧目。
“清凉居”虽天冷,热饮子与点心却卖得脱销;
“南北酒楼”日日客满,宴席预定已排到正月十五,吴氏新酿的“烧春”酒被杨彪赞过之后,更成了军中及富户争相订购的紧俏货;
胭脂铺子推出的年节限定妆粉、口脂套装,早已被各家女眷抢购一空。
与王孟氏合作的邻镇生意,利润分成亦是可观,乐得三堂婶见牙不见眼。
王家公中的田庄铺面,在望舒协理下,收益亦比往年翻了一番。
周氏看着账面上那惊人的数字,又看着库房里堆积如山的年货、各庄子铺子孝敬上来的土仪,心中慰藉无比,对儿媳更是信赖有加。
林望舒虽心系扬州,却也知此刻稳定人心、论功行赏至关重要。
她与周氏商议后,出手极为大方。府中上下仆役,依照等级差事,皆得了厚厚的红封,外加一套新衣料、一方好肉。
铺子里的掌柜、伙计,庄子上的管事、庄户,除了固定的花红,更有额外的赏银,业绩出众者,更是得了沉甸甸的银锭子。
赵猛、抚剑、青溪、何伯等心腹之人,赏赐尤为丰厚,不仅有银钱,更有上用的绸缎、药材或精巧器物。
就连族长府上和老王妃安平郡主处,望舒也备了极其丰厚的年礼送去,既是孝敬,也是维系。
族长见了那满满的年礼,捋着胡子连连称好。
郡主虽什么都不缺,但对望舒这份不忘根本的心意,也颇为受用。
大堂伯王巡抚也从省府回来过年,对望舒这个能干又知进退的侄媳妇更是高看一眼。
二房的人见了这般光景,眼热不已,先前那点小心思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只寻着机会便来奉承讨好。
王煜因身份问题不喜二房众人,每每他们来访,总要借故躲开。
望舒体谅孩子心思,但凡与二房应酬,必挑王煜不在跟前的时候。
腊月二十三祭灶过后,年味便一日浓过一日。扫尘、祭祖、写春联、剪窗花、备年货、制新衣……
千户府内外忙得脚不沾地,却也充满了欢声笑语。
各铺子也推出了各种年关促销,买赠、折扣,引得城中百姓争相采买,一派盛世丰年的景象。
王煜和黎小昕穿着簇新的锦缎棉袍,拿着塞得鼓鼓囊囊的压岁荷包,在院子里追逐嬉闹,那清脆的笑声暂时驱散了望舒眉间的忧色。
她站在廊下,看着满院子的喜庆红色,听着不绝于耳的爆竹声,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这北地的热闹与丰收,如同温暖坚实的堡垒,将她与扬州的惊涛骇浪暂时隔绝。
然而,堡垒之外,那未知的风暴,正悄然酝酿。
她只能在这片喧嚣的喜庆中,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等待着来自远方的,不知是吉是凶的消息。
年关的喧嚣与丰饶渐渐沉淀,府中诸事却并未停歇。
张安经了这大半年的考察,行事稳妥,能力出众,加之与青溪情投意合,两人的婚事便顺理成章地提上了日程。
林望舒私下问过青溪与周嬷嬷的意思,母女二人皆无异议,心下亦是愿意。
望舒再让人找来张掌柜父子,张掌柜听到此事,亦是喜出望外,赶紧谢恩。
而张安却傻在了原地,先是偷偷瞧青溪,青溪却不瞧他,然后被张掌柜用力一拉跪在了地上。
一声脆响,惊得望舒担心张安受伤。
张安这才反应过来道谢。
两边都有意,不过考虑到府中尚在孝期,虽有了王铮生还的渺茫希望,终究名分未定,不宜大肆操办。
便将婚期定在了年后,既可全了礼数,也有时间备嫁。
至于赵猛与抚剑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窗户纸,林望舒寻了个机会问抚剑,抚剑却是一脸茫然,只道:
“属下未曾想过此事,但凭主子安排便是。”
见她这般懵懂,望舒只得转而向卢医者探问。
卢医者捻须沉吟片刻,道:
“东家不必过于操心。赵猛那小子光棍这许多年也过来了,不差这一时半刻。
抚剑这孩子心思单纯,于情事上开窍晚,且让她自行体悟吧。
待她何时自己想明白了,再谈不迟。”
望舒见卢医者似是舍不得抚剑,便也按下不提,只暗中留意。
翻过年来,虽离青溪正式出嫁尚早,但许多预备工作已可着手。
林望舒感念周嬷嬷多年忠心,青溪亦是得力,便作主放了她们母女二人的奴籍,还额外赠与了青溪一座小巧精致的一进院落作为嫁妆。
周嬷嬷感激涕零,却执意不愿离府归家,言道:
“少夫人待老奴恩重如山,青溪能得此归宿已是天大的福分。
老奴在这府里待惯了,少夫人身边虽有几个汀字辈的丫头,能干是能干。
但终究不是家生子,老奴放心不下,求少夫人允准老奴依旧在您院里当差,也好帮衬着些。”
望舒见她言辞恳切,且自己用惯了周嬷嬷,有她把持院内事务确实省心,便应允了。
现在仍让她依旧总管自己院中事宜,由汀兰从旁协理,汀雁等人则跟着多学多看。
待到青溪出嫁那日,虽因孝期未满不能鼓乐喧天、大摆筵席,但府内依旧精心布置,披红挂彩,显得颇为热闹。
一来年味尚未完全散去,二来府中得了王铮可能生还的消息。
现心底总存着一份希冀,也想借此喜事冲一冲府中沉积已久的悲戚之气,盼个否极泰来。
婚礼办得温馨而体面。
青溪穿着大红嫁衣,由周嬷嬷亲手梳头上妆,拜别了林望舒与周氏。
望舒又额外添了一套赤金头面并两匹上用宫缎作为添箱。
府中上下仆役皆得赏钱,分享喜气。
赵猛看着张安春风得意的模样,再瞧瞧一旁依旧清冷、却因这满院喜庆而少了几分寒意的抚剑,心头不由得发热。
他蹭到抚剑身边,搓着手,瓮声瓮气地暗示道:
“抚剑姑娘,你是咱们夫人跟前第一得意的人,又是郡主府出来的,身份不同。
将来等你出阁那日,场面定然比今日还要热闹风光。”
抚剑正在清点护卫轮值安排,闻言头也不抬,只淡淡瞥他一眼:“与你何干?”
赵猛被她这话一噎,黝黑的脸上竟透出些红晕,把心一横,直接道:
“怎么不相干?你瞧瞧我老赵怎么样?
我不用夫人赏院子,我自己有个两进的小院,虽说不大,但也整洁。
家里上无公婆需要侍奉,下无兄弟姊妹牵扯,清清静静……
你、你要不要……考虑考虑我?”
他说完,紧张地盯着抚剑,大气都不敢出。
抚剑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依旧没有抬头。
等抚剑沉默片刻,赵猛以为又要碰一鼻子灰时,才听得她极轻地吐出几个字:
“……等我考虑。”
随即迅速转身走开,只是那白皙的耳根处,终究是控制不住地泛起了一抹浅淡的红晕。
赵猛愣在原地,咀嚼着那四个字,半晌,黝黑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挠着头嘿嘿乐了起来。
青溪的喜事,如同冬日里的一抹暖阳,驱散了府中不少阴霾,也让林望舒紧绷了数月的心弦稍稍松弛了几分。
尤其是府中的丫鬟小厮们,见青溪得了如此好的归宿,个个欢欣鼓舞。
现下做事更加尽心尽力,都盼着能如青溪一般,跟个好主子,得个好前程。
在这片渐渐升腾的喜气与希望中,林望舒也被感染,眉宇间的忧色淡去不少。
她开始更积极地规划今年的生意,整顿田庄,教导王煜,与周氏、刘氏、王孟氏等人的往来也恢复了往日的热络。
北地的春天来得迟,但府中院里的积雪渐渐消融,枯枝萌发新芽,一切都仿佛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这勉强维持的平静与日渐回暖的生机,终究是脆弱的。
春末夏初,草木葳蕤之际,一封不期而至的急报,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千户府的上空。
这一日,林望舒正在书房查看新一季的账目,忽有门房急匆匆来报,声音带着一丝紧张与不确定:
“夫人,门外有一老嬷嬷求见,自称是扬州林夫人身边的心腹,姓万。
她模样甚是狼狈,像是历经了千辛万苦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