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鱼在董府门前站定,仰面望着金漆木匾。
此刻的心情,比那晚初来时还要复杂。
瞧见门前遮面的布衣女子一言不发站着,护卫立刻上前驱赶。
“你是什么人,这也是你能驻足的地方,还不快快离开!”
见人不理不睬,仍旧杵着一动不动,护卫大怒,扬起手里的棍棒。
女子揭下风帽,护卫连忙收住手,目瞪口呆。
“女郎?!”
这一声惊呼,门前的护卫们纷纷瞧过来。
不知谁忙忙喊道:“还不快去禀告郎主,就说女郎回来了!”
有人开了侧门,从门内出来,跑下台阶。
“女郎,您去哪儿了?这些日子郎主派了不少人找您。”
想到尚在门口,又连忙让至一侧,“您先进去吧。”
“好。”
沉鱼提步迈上台阶。
她不见的事儿,也是在她离开的第四日才被看守发现。
一日不食,正常。
两日不食,也有。
三日不食,令人生疑。
第三日,看守发现扔在晓月馆门口的餐食越堆越多,心下不由起疑,可没有董桓的许可,谁也不敢擅闯院落,只好禀告裴氏。
裴氏嫌恶她,猜想她欲靠绝食博得董桓的怜惜,正好董桓近来事务缠身,对她抱着不闻不问的态度,裴氏便打发了看守,将此事悄悄按下,任由她不吃不喝,巴不得她快点饿死,图个清静省事。
说是冠着女郎的头衔,到底只是个义女,出身低不说,还得罪了裴氏,知晓裴氏不喜她,众人便也顺着裴氏的心意,不再把她当回事。
这么一日日地饿着,不是自讨苦吃又是什么?
况且又能扛得了几天,待董桓记起府中还有她这么一个人,只怕人早就断气了。
知情的人不想多事,便装聋作哑,佯装不知。
然而,也不知是谁说漏了嘴,还是董桓的心血来潮,前日随口一问,却问住了仆从。
仆从一问三不知,董桓这去了晓月馆。
门扇一开,一股恶臭。
再看地上堆成一堆的餐食,竟爬满了蛆虫。
董桓寒了脸,直奔寝屋。
冰窟似的屋子空荡荡的,哪还有她的影子?
再一审问,竟无人知晓人是何时不见的。
盛怒之下,董桓当即处置了负责看守的几人,并不许将她出走一事对外宣扬。
往院内走的途中,仆从简单说了几句,沉鱼也大致明白了现下的情况。
仆从没带她回晓月馆,而是去了董桓的主屋。
“你还知道回来?”
沉鱼一只脚才跨进门,就迎上董桓劈头盖脸的责问。
仆从看一眼,自觉垂头退至门外,悄悄关上门扇。
沉鱼目不斜视,独自入内。
董桓背着手瞪她:“去哪儿了?”
沉鱼不咸不淡道:“董公家中的餐食难以下咽,难道还不许我去别处寻食吗?”
想到那不仅馊臭难闻,还生了蛆虫的腌臜东西,董桓面容一僵,怒火淡下去两分,语气仍是不善。
“这又能怪谁,还不是因为你——”
“是啊,因为我搞砸了夫人的寿宴,喂我几顿馊饭,饿一饿我,让我长点记性,又算得了什么?”
沉鱼手里拎着风帽,身子站得笔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消下去的火气顷刻窜上头顶,董桓指着她,怒道:“你看看你有没有一点大家女郎的样子!”
“大家女郎?”沉鱼好笑地看他,“董公莫不是忘了,我本来就不是啊。”
董桓沉下脸,抿紧嘴唇不说话。
沉鱼瞧在眼里。
董桓这应是真的动怒了。
挺好。
她再回来,本就是给他们找不痛快的。
他们越不痛快,她就越痛快。
但,眼下不是与董桓发生口角之争的时候。
沉鱼低下头,轻轻一叹,“董公莫要生气,身体要紧。”
董桓冷哼一声,别开脸,不看她。
两人就这么静站良久。
忽而,董桓感喟:“有时,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她的女儿。”
她?
母亲吗?
沉鱼眸光一凝,静静观察董桓。
董桓依旧负着手,只是偏头盯着屋中的某一处瞧,目光宁静而深远。
沉鱼问:“那董公查清了吗?”
凉凉的一声,引得董桓回过神来,看了她半晌,慢慢道:“这软硬不吃的性子又怎么不像呢?”
不知想到了什么,董桓垂下眼,也不再往下说。
沉鱼忍不住问:“她是什么样的?”
董桓瞧她一眼,皱了皱眉,欲言又止,换了话题,“你这次出去都见了谁?”
沉鱼反问:“你想让我见谁?”
董桓气得瞪她:“你——”
在董桓真正动怒前,沉鱼抢先道:“这次回来,以后你想让我见谁我就见谁。”
董桓纳罕,旋即又明白过来,哼道:“以为说这么一句讨巧的话,我便不追究你擅自离府?我告诉你,罪加一等!”
沉鱼认命似地点点头,“好,罚就罚,你高兴就好。我现在只想知道,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你到底有没有想好,要把我许给谁?高门妾也好,柴门妻也罢,总有个人选吧?不妨提前知会我一声,也好让我有点准备。”
谁家女郎这么恨嫁?
明明出走前的态度还是十分抗拒,这一趟回来,怎么忽然变了?
董桓神色古怪瞧着沉鱼,“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儿?”
沉鱼抬头,任由董桓审视的目光打量她。
先前,不是没怀疑过那些死士是董桓派来斩草除根的,可回来后,不管是门前的看守、董桓的仆从,还是董桓本人,他们的反应都不像是一早就知道她不见了。
沉鱼摇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四处漂泊也没趣,还不如老老实实安定下来。”
董桓满目狐疑:“我怎么听说南郡王遇刺了?”
渡口人多,那日又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旁人想不知道也难。
“我昨日去他府上,却没见到他人,”董桓将人从头到脚瞧一遍,转身行去几前,“你可别跟我说,这些天你一直同他在一起?”
沉鱼跟着董桓往屋内走。
董桓真要去查,未必查不出来,兴许他本就是听到什么消息才故意这么问的吧。
思及此处,越觉没必要撒谎。
沉鱼点头承认。
“算是吧。”
“你——”董桓落座的身形一顿,问:“我要是没猜错,他受伤也与你有关。”
话说到这份上,还不如一次交代清楚。
沉鱼回答得干脆。
“是。”
“因何受伤?”
董桓坐定,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示意她也坐下说话。
沉鱼落座,放下手中的风帽,酝酿了下道:“我最初离府是想一走了之,至于萧玄,我与他也是偶然遇见,渡口有人要杀我,他为了帮我,中了一箭。”
沉鱼说得简短,能省则省。
董桓微微皱眉:“要杀你的是什么人?”
沉鱼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都死了。”心思转了转,又补充一句:“实不相瞒,我最先怀疑的人是你。”
董桓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被自己呛到,咳了起来。
见董桓瞪着自己,沉鱼又道:“我不服你的安排,还偷偷潜出府,万一落到旁人手里,只怕存有隐患,倒不如杀了干净。这么想来,怀疑你也正常,是吧?”
“现在呢?”董桓的气终于顺了。
沉鱼坦诚道:“如果真的是你,那我现在应该已经是具尸体了。”
董桓轻哼一声,表情却不见波澜:“我去南郡王府,他却避而不见,我便料到他不在府中,那你们又一直待在何处?”
沉鱼道:“他伤得重,不能赶路,但又担心刺客会卷土重来,便没有住进官署,而是就近租了一处民宅。”
董桓挑眉,眸光犀利:“所以,你去而复返,是因为萧玄?”
到底为何回来,定然是不能坦白告诉董桓。
但找其他理由,似乎也再寻不出来。
沉鱼思忖一下,道:“算是吧,他因我受伤,我也不能视作不见,再者,我也想知道谁这么恨我,要杀我?”
“前日才得罪一干人,恨你的,那可真不少。”
董桓抢白她。
沉鱼不理会,自顾自道:“不管如何,倘若不把凶手找出来,我不得一直提心吊胆?董府内外有这么多护院守卫,总比我一个人单枪匹马在外游荡要来得安全,现下他们再想对我动手,只怕得先掂量掂量。”
“倒是算计得明明白白,”董桓看着她,冷哼:“那你怎知我不会把你这块烫手山芋甩给别人?”
“知道啊,”沉鱼一脸无所谓,“刚进来时,我不已经问了,董公可有想好人选?”
董桓话里有话:“我看不是我想好人选,而是你自己已经选好了。”
沉鱼纳闷:“董公这话怎么说?”
董桓目光直直盯住她,“你先是一直住在南郡王府养伤,离府之后又去找他,现下还陪着他在外这么久。虽说遇刺一事,他对外并未提及你,但有些事情只要用心打听,未必打听不到,你还真当旁人都眼瞎耳聋?何况,你也的确因为他去而复返,你这不是已经选好是什么?”
沉鱼愕然。
如何没想到这些事情落在董桓眼中竟是如此。
沉鱼连忙摇头否认:“不是。”
董桓似是不信,“不是什么?”
沉鱼急了,直言:“我和他只有朋友之谊,全无男女之情,更无嫁他之意。”
“那又如何?”董桓皱起眉毛,不以为意。
沉鱼张口结舌。
是啊。
难道换一个人,她便对那人有男女之情、嫁他之意了?
决定任由董桓安排,不就是只考虑——
不对。
沉鱼垂下头,慢慢吸了口气,平复下心情。
这么回来可不是为了当高门妾、柴门妻。
不过是想借着董桓选人的由头,好好查一查那个姚什么的人。
据罗妪那晚所说,那户人家应是非富即贵。
建康城内的顶级显贵,没她不知道的,却没有一个叫姚什么,或者什么姚的。
但入朝为官的,倒是有,需得细查。
除此之外,保不准也已外调州郡,或搬离建康,要真是这样......
岂不是大海捞针?
万一,他多年前就已经死了呢?
沉鱼越想心越沉。
找人,真难。
找一个姓名不全的人,更难。
怕就怕自己真被送去做妾了,还没把那人名字查全。
罗妪说的是什么,姚?垚?珧?尧......
见沉鱼拧着眉头,抿唇不语,董桓严肃道:“你若不想选他,那正好。”
沉鱼惊讶抬眼,看来董桓确实别有打算。
而且,萧玄并不在他的选择范围内,不仅如此,只怕刚刚也是为了试一试她,究竟是不是与萧玄有私情。
很明显。
他试出来了。
沉鱼淡淡问:“不知董公意属谁?”
董桓直话直说:“且不说我意属谁,倒是有个几人,主动向我问过你。我想与你说说,当然,即便你同意,也只是普通的妾室。其一便是中书省裴侍中裴钰,你应当不陌生。”
何止不陌生?
裴夫人同宗,算起来还是从弟。
与董桓私交甚好。
慕容熙寿宴上,不就是这个裴钰提议让她抚琴的吗?
沉鱼难以置信:“他......”
董桓了然颔首:“与我年龄相当,我想你应是不肯的。”
沉鱼看他:“换你,你肯吗?”
董桓皱了皱眉,也不与她计较,又问:“建安王萧楷呢?比你年长几岁,我听说他曾向慕容熙讨过你。”
这建安王,沉鱼知道。
慕容熙成婚当天,不仅言行轻浮,还醉话连篇。
她都恨不能上去踹他一脚。
沉鱼奇道:“他不是在封地?”
董桓看了她一眼,道:“近日才回都朝见至尊,知晓你在我府上,便问我你可有许给旁人。你若肯跟了他,倒也不错。”
“好色成性也是不错?”
沉鱼不屑。
萧氏皇族中人,她多少还是了解的。
这个建安王成日花天酒地,听说府内更是姬妾成群。
......
从董桓的主屋出来,沉鱼头晕脑胀,直往晓月馆走。
旁敲侧击地问了董桓许久,也没套问出有用的消息,便开始信口胡诌,说什么从前求签问卜,需得找名里带姚字的。
许是见她对此事如此配合,董桓竟也好脾气地让她再想想,说是奔波几日先回去休息,不急在这一两日。
还撤了晓月馆的看守。
至于裴夫人那儿——
有人影落在面前。
沉鱼一抬头,董玉乔站在几步外,凉凉的语调,满目鄙夷。
“听说你走了,我还当你是个有骨气的,到底是我高估你了。”
? ?两章合一
?
这几天感冒了,大家也要注意身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