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春时节,储秀宫廊下摆满了花花草草,倒是生机盎然。赫舍里氏正在廊下亲自打理着花草,舜英瞧着她比起除夕夜宴之日脸颊也丰盈了些、红润了些,好歹是有了三分人气。
赫舍里氏叫人沏了明前茶待客,三人便在西次间的茶室落了座。
“太医叫我少喝茶,偏偏我就爱这一口。”赫舍里氏徐徐抿了一口茶,顿时眉宇都舒展开来。
贵妃看在眼里,想劝却又劝不出口,唉,失了孩子,心里已经极苦了,若连点口腹之欲都舍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浅尝一二倒也无妨。”
赫舍里氏莞尔一笑,“姐姐今日这是怎么了?”往日里总叫她好好保养身子,今日竟不饶舌了?
贵妃看了看正在悠然品茶的佟妃,无奈地叹了口气,“想必你也听说了佟妃的事儿。”
赫舍里氏打量着佟妃鬓角上的那支分外华美的麒麟祝寿金簪,“这只簪子,是太后素来喜爱的,竟也给了你,可见太后是真的疼爱你。”——入宫这么多年,除了萨仁姐姐,就没见太后这般疼爱过谁。
“宜妃这么多年用尽心力讨太后欢心,竟不及你几个月光景。”赫舍里齐布琛不禁啧啧称奇。
舜英微微自得,“可能是因为我长得漂亮吧。”
赫舍里氏顿时笑得合不拢嘴,“妹妹不止长得漂亮,说话也漂亮得紧呢!”——这般可人的脸蛋在加上可人的性子,难怪太后喜欢。
舜英笑得更加得意。
贵妃黑着脸,“你们俩还笑得出来!”
赫舍里氏笑容渐止了,眉宇依然从容,“事已至此,难道要成天哭丧着脸?”
舜英打量着赫舍里氏眉宇的淡然之色,“赫舍里姐姐这是看开了?”
赫舍里氏笑容里带着几许无奈:“再不看开些,我便更没几年好活了。”
听得此言,贵妃心中自是怜爱愈胜,“你能想开,自然是好。你的身份摆在这儿,宫里总不至于亏待了你去。”
赫舍里氏颔首:“是啊,这么好的明前茶,我不得宠,不也照样有。宜妃得宠,也没比我多一罐。”
舜英顺手拿了盘中的金丝酥雀送进嘴里,“不,宜妃比你少一罐。”
赫舍里氏掩唇噗嗤笑了,“你呀,也太威风了!我进宫这么些年,还没见谁能欺负到宜妃头上呢。”
舜英又喝了一口茶,把嘴里点心顺了下去,“是他们郭络罗氏先欺负我的。”
贵妃揉了揉眉心,“就算如此,你也太冲动了!你就算不愿吃亏,也大可去找太后做主!”
舜英歪了歪头,“为了一罐茶,去搅扰太后,我倒是觉得不值当。”——她自己能解决的事儿,没必要找老太太出头。三天两头告状,太后未必会喜欢。
贵妃嗔了她一眼,“那也不能跑去翊坤宫兴师问罪,还抢了宜妃的茶!”
舜英混不吝地笑了:“没抢,是换来的。”
贵妃气得柳眉倒竖,“我跟你说正事,别跟我嬉皮笑脸!”
舜英也只好端正了神色,“是是是,贵妃娘娘您请训诫。”
贵妃扶着隐隐作痛的额头,幽长地叹了口气,“跟宜妃闹也就算了,你怎的还惹皇上生气了?”
舜英淡淡说:“我也没说什么,也就是说了几句大实话。”
贵妃倒也没怀疑佟妃糊弄她,只叹道:“宜妃都脱簪请罪了,你就不会学学她?在皇上面前服个软、认个错,又不会少块肉。”——皇上难道会喜欢听你那些大实话吗?
舜英蛾眉一挑:凭啥我要跟那老登服软认错?!
舜英也知道,贵妃是为她好,便道:“贵妃姐姐,我既这么做了,便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我不在乎。”——甚至说,她是乐见这样的后果。
贵妃拧眉,这个佟妃,比她想象中还要执拗啊!
“到底是太年轻啊!”贵妃合了合眼眸,“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怪皇上,怪他把你生生耽误到这般年岁,好不容易进了宫,还冷落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等到皇上驾临承乾宫,竟是兴师问罪。”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佟妃好歹是孝康章太后的亲侄女、孝懿皇后的亲妹妹!
赫舍里氏飞快扫了一眼四周,虽无外人,她还是连忙低声道:“贵妃姐姐,你小声些。”这些话怎能宣之于口?
舜英面露诧异之色,贵妃的话虽然不完全对,但她确实挺讨厌康麻子那老登的。
贵妃没理会赫舍里氏,她压低声音道:“这宫中岁月漫漫,难道你要像萨仁姐姐那般,一个人孤零零的,连个孩子都没有?”
舜英略想象一下,旋即道:“我觉得萨仁姐姐过得挺舒坦的。”
贵妃噎住了。
赫舍里氏也有些意外,“你不想要个孩子?”
舜英觉得,这方面她却是很难说服古人,便道:“我姨娘便是生我的时候落下病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我时常觉得,有孩子也未必全然是好事。”
贵妃眉头皱得老深,赫舍里氏却是若有怅然。
赫舍里氏想起了自己的孩子,若早知道那孩子会襁褓中夭折,她宁愿没有这个孩子。
舜英又道:“我长姐当年何尝不是因为生产伤了身子?我也时常想,她若无宠无子,或许也不会英年早逝了。”
贵妃骇然,她急忙捂住佟妃的嘴巴:“这话怎么能乱说?”
赫舍里氏声音幽微地几乎不可闻:“贵妃姐姐,你又何尝不是因为接连两番生产伤了身子?”——贵妃姐姐是康熙二十二年十月生了小阿哥,转年十一月又生了小格格。小格格先天不足,未满一岁就夭折了,彼时贵妃悲痛欲绝,恰如去岁时的她。
贵妃一怔,“是我自己身子不中用。儿女都是天赐的福分,是我自己福薄。”小格格才没能保住。
赫舍里氏见贵妃显然坠入伤痛中,连忙道:“是我不好,不该提这个。”
贵妃拭了拭眼角的泪珠,“不干你的事儿,是我自己太多愁善感。”
舜英看在眼里,忍不住叹道:这就是生儿育女的后果。孩子若是健健康康,不免担心他卷入皇家争斗,孩子若是不健康、乃至夭折,那更是刻骨钻心之痛。
舜英双手一摊道:“所以,像我这样,无子无宠,日子也能过不是么。”
这话叫贵妃与赫舍里氏齐齐愣住了。
良久之后,贵妃哭笑不得,“我带你来储秀宫,原是想叫齐布琛妹妹劝劝你,结果倒是被你给劝了。”
贵妃心下倒也熄了劝慰的心思了,佟妃自己看得开,倒也不是坏事。
赫舍里氏举起茶盏,似是在敬舜英,“若有孩子,不免为他烦忧,若是无子,虽难免寂寥,却免了伤感。佟妹妹是通透豁达之人啊!”
“过奖了。”舜英也举起茶盏,还特特与她碰了一下,而后两人一饮而尽。
贵妃有些悻悻,合着我做了多余的事儿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