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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苦躬着腰,细声细气地道:“是呢是呢,先请周大夫更衣用饭,才是正经。”

她一面说,一面拿眼角去瞄管营。

管营背倚着铁栅栏,双臂环胸,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像一柄入鞘的刀。

灯火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叫人辨不出喜怒。

周婉儿端起粗瓷碗,拿筷子拨了两下,才想起没桌子。

她抬眼,朝管营耸耸肩,嘴角牵出一丝无奈的弧度——那意思分明是:没桌子,这饭怎么吃?

管营挑了挑眉,眸中闪过一点极淡的笑意,她微一颔首。

“把人和饭菜都送到我房中去。”

周婉儿心头蓦地一松,仿佛有人悄悄替她推开了一扇窗。

她暗暗攥紧袖口:只要走出这囚笼,便有法子洗雪冤屈。

阿苦忙不迭把碗筷重新收回食盒,压着嗓子对周婉儿道:“你可是撞大运啦!这牢城营里还没哪个囚犯能到管营大人房中用饭。”

周婉儿侧首,笑意像春水漾开:“是吗?”她打量阿苦的眉眼,觉得这狱卒老实本分,也许日后用得着,便顺口问:“姐姐如何称呼?”

阿苦拎着食盒走在前头,腰背始终半弯,像背着一口无形的锅。

“我本姓王,小名阿苦,官人姓张名良,人家都叫我阿苦,倒忘了本名。”

回话时,她并不回头,仿佛早已习惯了在人前低头的姿势。

周婉儿轻轻“哦”了一声,又道:“待会儿替我寻纸笔,我替你写个方子,管保你药到病除。”

阿苦闻言,眼里倏地亮起两簇小火苗,身子不自觉地向后欠了欠:“那可多谢周大夫!不过管营大人案头就有笔墨。”

周婉儿点点头,又问:“管营大人的名讳是?”

阿苦的声音更低,几乎贴着地皮:“姓李,叫李德穗。听说她官人姓武,是个把总,姐妹们都叫他武把总,真名倒没人敢问。”

说话间,已穿过两道阴冷的回廊,到了李德穗的私房。

屋内陈设极简:一公案、一桌、一椅、一睡榻。

李德穗却不在,大约是临时被什么事绊住。

阿苦把食盒搁在桌上,将饭菜一盘盘端出。

她搓搓手:“周大夫莫见怪,饭菜有些简陋,您先趁热慢用,管营大人兴许是出去巡牢了。”

周婉儿看着阿苦粗糙的手指,心里蓦地一软,温声道:“阿苦姐姐也坐下一起吃吧。”

阿苦吓得连连摆手,腰弯得更低:“不敢不敢!我是何等身份,哪敢在管营房中动筷?再说我早用过饭了。”

她退到墙边,像要把整个人嵌进墙里。

周婉儿也不再劝,端起碗,细嚼慢咽。

饭粒粗粝,腌萝卜却爽脆,带着淡淡回甘——这是她穿越而来的第一顿饭,每一口都像在提醒自己:活着,就有翻盘的机会。

吃完,阿苦又捧来一盏酽茶,茶色深褐,苦中带涩。

周婉儿抿了一口,抬眼见北墙下的公案:乌木桌面被磨得发亮,一方端砚搁在左上角,墨块半残,笔挂上的羊毫却根根如新。

阿苦努努嘴,示意纸笔都在那儿。

周婉儿放下茶盏,走到案前。

阿苦极伶俐地挽袖研墨,墨香淡淡散开。

周婉儿执起笔,手腕轻悬,笔尖在宣纸上蜻蜓点水般游走。

穿越前,她曾跟着父亲临过柳公权的帖,也背过《汤头歌诀》,繁体字读写均不成问题,如今反倒成了救命的本事。

不多时,墨迹淋漓的药方已成,她轻吹纸角,递予阿苦。

阿苦双手接过,像捧一道圣旨,笑得眼角堆起细纹:“当归三钱、炒白术四钱、白芍五钱……”她识字不多,却偏要把每一味药名都念出声,仿佛念一遍,病就好一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李德穗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子。

那人约莫四十出头,身量不高,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折,却偏偏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靛青直裰,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想来此人便是武把总。

且骇人的是他的脸:牙关紧咬,嘴角扯出一抹诡异的苦笑,脖颈后仰,脊背反弓,像一张拉满的弓弦,随时会“啪”地断裂。

周婉儿心头一凛:破伤风!

她忙搁笔起身,垂手立在案旁,囚犯的身份提醒她不可逾矩。

李德穗扫了一眼屋内,目光在药方上略作停留,却什么也没说。

她自顾自走到案后坐下,双腿交叠,手肘撑着扶手,指尖轻叩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像在数谁的死期。

良久,她才抬起下巴,指了指男子对周婉儿淡淡吩咐:“给他也瞧瞧。”

那男子闻言,想点头向周婉儿致意,却因颈背强直,只能微微动了动下颌。

周婉儿上前,一手托住他的后脑,另一手按在他腰眼,稍一用力,男子便“嘶”地倒吸冷气,浑身肌肉如铁,条条绷紧。

“疼得很?”周婉儿问。

男子不语,只用鼻音“嗯”了一声。

她让他转身,撩起后背衣衫。

昏黄灯光下,只见那副瘦骨嶙峋的脊背上,布满纵横交错的疤痕,或隆起如蚯蚓,或凹陷似沟壑,颜色暗红发紫,显然是刀伤。

周婉儿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刀砍的?”

男子放下衣摆,点头,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门轴。

“何时受伤?”

“一年前。”他说话像挤牙膏,能省则省。

“可曾用酒或盐水清洗过伤口?”周婉儿追问。

男子神情骤然扭曲,仿佛有人拿钝刀在他骨缝里剜。

半晌,他摇了摇头,赤红的眼里浮起一层灰翳。

李德穗始终坐在案后,指尖一下一下敲着桌面,冷眼旁观,并无一丝关切之意,仿佛眼前的人并非她的丈夫,而是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周婉儿心头疑云渐浓:哪有夫妻如此生疏的?

但眼下并非她刨根问底的时候,也无此必要。

她让男子张口,见舌苔黄厚;再搭脉,脉弦紧而数。

望闻问切,条条指向破伤风——风毒入里,筋脉拘急。

李德穗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挑:“能治好吗?”

周婉儿垂首,声音不高却笃定:“三分命,七分药,若再拖下去,神仙难救。”

李德穗沉吟片刻,忽而抬眼,目光像两枚冰锥钉在周婉儿脸上。

“那便试试吧,治好了,自有你的好处;治不好……”她顿了顿,指尖在公案上轻轻一弹,“牢城营里正缺个试毒的。”

周婉儿略微一笑:“我明白。”

屋外,风掠过窄巷,发出尖利的哨音。

檀香已尽,最后一缕青烟在空中挣扎片刻,终被黑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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