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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妃虽素与皇贵妃不睦,但见瑾修仪受了挫,一时高兴,遂也难得附和了皇贵妃两句。而卫昭仪向来以皇贵妃是瞻,自然也没有不搭腔的理。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显得格外氛洽。

瑾修仪冷冷环视四周,也不欲再语。她素手一扬,盈烛忙上前扶着。阮淑媛见此关切道:“修仪可是要回去了?”

瑾修仪支着腰,微微欠身:“臣妾吃多了酒,要出去散散心。便先失陪了。”

皇贵妃懒懒瞟过她,敷衍地说了句:“瑾修仪现怀着皇嗣辛苦,早些歇息去罢。不必拘这些礼数。”

瑾修仪应了下,随后搭着盈烛的手,徐徐走出了殿。

从后门而出,迎面便是一习萧萧夜风。盈烛替她紧了紧头上的风帽:“娘娘,身上可觉冷么?”

瑾修仪笑意阴冷,眸光迸出泠泠寒光:“不冷。想到多年的夙愿即将了结,本宫心里热烈得很。”她放低了声,慢慢问,“都安排妥当了么?”

盈烛忙道:“娘娘放心,人已在丽锦宫后的偏殿了。蕙春借给她奉茶时失手打翻了杯子,将她的衣服弄湿了。万氏怕御前失仪,故而蕙春提出要领她去更衣时她便一口答应了。”

瑾修仪点头:“很好。难为她如此省心,倒却了本宫许多功夫。咱们即刻往丽锦宫去。”

却说丽锦宫处,万夫人自被带到偏殿后,见宫里灯光昏暗,且庭中芳草萋萋,墙上壁漆剥落,像是久无人烟之地,便有些发怵,讪笑着问引她来的宫女:“姑娘,是不是来错地儿了?怎么这更衣的地方不是设在临华殿近舍,反倒往后宫里来了呢?”

蕙春眉眼弯弯,很是和气:“夫人只放心跟着奴婢就是了。今日因有贵客来,临华殿后的更衣处便单为他们备着了。所以只能烦请夫人往远处走走,夫人可别怨奴婢。”

万夫人忙道:“不敢不敢,姑娘言重了。”

丽锦宫的烛光虽暗,却不难看出这位夫人丰韵之容。虽已是半老徐娘,却风姿不减,尚可窥得年轻时的秾妍之色。只是行止做派不大端庄,虽已坐了正头娘子,看着倒还有些为人妾室的便嬖之状。蕙春虽没见过明阳大长公主,却也不难想象这位万氏夫人的形容端然是比不得公主的凤仪万千。怎料驸马爷竟只一味偏宠万氏,冷落公主。而说来自万氏当上夫人后,府中的妾室仍是一房一房往家中抬,即便如此,驸马爷也常在外眠花宿柳,是京城出了名的风流之士。果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了。

蕙春暗暗摇头,脸上却带笑:“夫人且于此处等一等,奴婢去给夫人取衣裳。宫里的贵人多,夫人可万事小心,不敢冲撞了。”

万夫人赔着笑道:“姑娘放心,我就在此间候着姑娘,绝不离了这个地方。”

蕙春嫣然一笑,施施离去。

不知等了多时,万夫人渐渐有些坐不住,紧紧攥着裙边上的五彩攒花结长穗宫绦,听着外面风声??,似乎隐隐夹着夜猫的号哭声,扑簌簌地从门缝中灌入,像是索命的冤魂张牙舞爪呼啸而来。

此念一转,万夫人惊悸难定。她惊慌失措地站起来,登时就要往外走去。

“夫人这是要往哪儿去呀。”盈烛笑盈盈地从外走了进来。

万夫人心下一震,看着她温和如沐的脸庞,只觉似曾相识,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恐慌。“你,你是……”她的心跳猛然漏了半拍,呼吸急促起来,腿绵绵一软,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惊魂不定地喘着气:“你是,你是……”

盈烛笑眯眯地将她拉起,半扶半架着让她坐到椅子上,在她耳畔缓缓吐出一息,像毒蛇的红信舔舐着她的脸颊:“夫人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盈烛啊,大小姐身边的丫头。”

万夫人惊惧地看着她,心里有不详之兆:“你来做什么?”

盈烛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因惊骇而失了血色的容面,慢条斯理道:“我能做什么?自然是主子说什么我便听什么。夫人莫慌,今儿要见你的可不是我,自有贵人来奉陪。”她含笑睇着她,随后转到一侧,恭谨福身,“瑾修仪娘娘万福金安。”

万氏惊惶地睁大了双眼,顺着她请安的方向哆嗦着望去,却见那方才领她来此地的宫女扶着一个华服丽人姗姗而进。那丽人的腹部已隆起若小山一般,却不显半分臃肿颓然之态,反而更显鸾姿凤仪,琼步生华。

她的身上并未有过多的珠宝为饰,然而不过寥寥数几,随手取下一个,皆是价值连城之物。然而此刻落在万夫人的眼中,她却无暇细细分辨那满眼的珠翠琳琅,只觉得金碧辉煌,像神祗叩下的金钵宝器,灿灿的佛光照得她无处遁形。

万夫人的唇止不住地颤抖,死死抓住椅边的扶手,强撑着精神望向她因铅华淡淡而明净的容颜,恍惚间似乎有些许故人之姿。女子淡淡地勾了勾唇,语含亲切:“姨娘,经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盈烛搬了椅子来放在她身后,瑾修仪方款款而坐。万夫人心知大事不好,踉跄地往外跑去,奈何才跑了两步便一个趔趄扑在地上。

蕙春瞥着她,漫不经心道:“夫人,省些力气罢。那茶中加了十足十的天仙子,您要是能跑掉,赶明儿旺儿的头上该长角了。”

瑾修仪的唇边绽出一簇冷冽的幽昙:“一别两年,你已经成了夫人了。那么万夫人,你坐在我母亲昔日的位置上,心里头可快活吗?”

万夫人素来深恶这个公主之女,却也对她又恨又怕,因而一个劲儿地撺掇着老爷将她远远地送出去。本以为她入了宫,一辈子都再见不到,落了余生的清净。谁承想今日又在此地见到了她。原本听闻皇帝下了圣恩,念及老爷曾是宗室中人,遂特许今日家宴一同来共欢添兴,甚至可携内眷来。万夫人本听着大喜过望,喜滋滋地要同宗室的公主王妃们好好套个近乎,也替膝下一双儿女求个好姻缘。没料尽然一朝不测叫方若瑶算计了去,然而矮檐之下出头难,万夫人少不得忍气吞声,挤了一丝不比哭丧好多少的笑来,咬牙回道:“娘娘说这话,实叫妾身惶恐。公主鸾凤之人,怎是妾身可比的。”

瑾修仪微微侧首,忽而笑出了声,带着无尽的苦涩与悲凉:“凤去台空,鸠占鹊巢。若是外祖在世,必不会让母亲落得如此下场。”她的眼中遽然迸出一丝阴戾,“也断不会由得你们这起子小人犯上作乱!”

天仙子的药劲慢慢上了来,万夫人的神志渐渐不如先前清明,乍然被她一唬,倒也壮着胆子不惧,歪着头看她,而后咯咯一笑:“什么叫‘犯上作乱’?她不过一个破落户公主,太后既把她草草下嫁给一个七品武官,自然没打算把她当作金枝玉叶贡着。皇室都对她不管不问了,我杀了她,让她给我和我的孩子让位,又能怎样?”

瑾修仪的眼中怒意勃然奋起,然而更多的却是刻骨铭心的恨意,她的胸口猛烈起伏着,像有千万匹野马在叫嚣着狂奔,剧烈的冲击让她面上血色全无。盈烛忙递盏茶过来,抚着背给她顺着气,低声道:“娘娘如今有着身子,可要不能为了此等贱妇动了胎气,不值当的。左右咱们今日来,不就是要将您心里多年的郁气给出了吗?”

瑾修仪深吸一口气,抑制下内心翻腾的血浪,面容犹如压城的黑云:“我母亲生产时带着弟弟一尸两命,你对她做了什么?”

万夫人迷愣地看向她,目中渐露出嘲讽之意,笑意里透着几分妩媚:“你想知道?我不告诉你。我既落在了你的手中,必然是活不了了。我要带着这份连同罪恶的秘密带到地下,让你一辈子不得其解,永生永世不得安宁。”

蕙春恨恨地啐了一口:“贱妇!死到临头还满口诅咒!趁早说出来,娘娘赐你个痛快,不然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瑾修仪倏然平静下来,神色若中元节夜半冷月,绮丽而阴寒:“外祖母去世后,我母亲就成了没人疼的孩子,所以一朝折在了你的手中;若你不在了,你的一双儿女不也是孤苦伶仃之人么?”

万夫人心头一凛,如一盆冰水浇下,让她打了个寒颤,目中瞬时澄澈:“你……你不能,他们,他们是你的亲手足,我的孩子们没作过恶,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你,你不能!”

盈烛冷嗤一声,蔑然道:“咱们娘娘又不是那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有什么不能?夫人没听过一句话吗,为娘的作了恶会报应在孩子身上,母债子偿,天经地义。你害了旁人的孩子,自然要你的孩子来替母赎过。万夫人,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瑾修仪低头抚着自己的肚子,淡淡抬眸:“你若如实说来,本宫答应你,祸不及子女。”

万夫人的脸被怒火灼烧得扭曲狰狞,她冷笑连连:“娘娘未免也太骇人闻见,即便你现在是皇帝的宠妃,怀着孩子,也伸不了那么长的手去掌管旁人的生杀大权!更何况还有老爷,老爷不会放任你胡来!”

瑾修仪心平气和地看着她,并不急着驳斥,安宁道:“死,是最容易不过的方式。生不如死,才是这世间最难熬的。你说本宫的母亲是一个破落户公主,那么本宫也可以让你的女儿成为一个不受夫家待见的深宅弃妇。父亲他有那么多妾室,等到新生儿的哭声一个接一个的响起,你的坟头长了一重又一重的荒草,你的一双儿女也会如雾散烟消般从他的心中淡去。届时好与不好,是死是活,又有谁会在意呢?”

万夫人跌跪在地上,心如千钧压鼎,息喘俱艰,惊惧交攻。她如一条被潮浪打在岸上的鱼,濒死挣扎,却终究是虚妄。良久,她颤抖着张开双唇,战兢着问:“你方才说的话,作数吗?”

瑾修仪高高地睥睨着她:“本宫不屑于做那等嘴甜心苦之事。”

万夫人瞬时泪如雨下,她彷徨着闭上了眼,再睁开眼时已带了一份决然赴死的从容:“好,既得你此言,我也没什么可挂念的了。我把一切事情全都告诉你。”

她直起身子,正襟敛衽,脸上俨然蕴了几分端庄的气韵,全不似以往妖妖趫(qiáo)趫的惺惺作态,口中缓缓道:“我原也是官家的女儿,后来父兄因上言反对纯娴皇贵妃立后一事被宣宗爷迁怒,不久便抄了家,家中女眷皆没入教坊司为奴。后来我幸得崔家大公子怜惜赎了身,到府中做了一份奉茶侍女。而后却在一次崔老太君寿宴时被驸马爷看中,要带回府中为妾,崔大公子欣然应允。那时大长公主已与驸马成婚一载,虽育有一女,却成日不和,公主虽不愿我入府,但那时天潢日薄,皇室中几乎无人把她当公主看待,且又是崔太后的母家做主,她也只能忍气接纳了我。

“入府后驸马爷偏宠于我,我仗着他的恩宠屡屡冒犯公主,也常挑拨他二人的夫妻情分,驸马以为公主心高气傲,看不上他一介武夫;公主也以为驸马嫌她挡了自己的青云路,让他进退维谷。二人的感情愈发不好,也让我更有了可乘之机。后来公主又有了身孕,我买通了她生产时的稳婆,让她于接生时故意拖延,致使胎儿闷于母腹中,母子俱损。”

瑾修仪听她徐徐道来,撑不住立起身来,眼中早已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她颤声道:“就因为你不甘心屈于人下,便要害了我母亲和我弟弟的性命?”她的身形晃了晃,盈烛要扶她,却被她一把甩开了手,急步上前,直勾勾地盯着万夫人的脸,像要将她的脸上剜出两个血肉模糊的洞来,“既然你是崔家送来的,是不是当时的崔太后指使你做的?”

万夫人古井无波的眸中漾起一丝水漪,她讽刺地笑了笑:“娘娘,您太看得起公主了。纯娴皇贵妃已死,穆亲王发配边疆,明阳公主又与驸马过成那等样子,一切都是报应,太后何苦要不依不饶脏了自己的手?”她的声音里夹杂着几分狠毒与恨意,“纯娴皇贵妃便是一个狐媚惑主的祸水,她死了都不安生,连累那么多臣子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娘娘适才说母债子偿,那我将这笔账算到她的女儿头上也无可厚非。”

? ?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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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羊舞:化用自成语商羊起舞,源自《孔子家语·辨政》,指传说中商羊鸟屈足起舞预示暴雨的自然现象,引申为社会剧变或灾难前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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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妖趫趫:指行为举止轻佻、矫捷而不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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