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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破庙里刨出来的金银,总算让这快断了气的慈幼局,沾了点活人味儿。

饭堂里,大锅炖肉的香气咕嘟咕嘟地滚着,混上新出笼白面馒头的麦香,野蛮地往人鼻子里钻,馋得一帮小鬼头一个劲儿地吞口水。

孩子们都换上了新做的棉布衣裳,料子是糙了点,可干净。

一张张小脸也洗得清爽,衬得那黑白分明的眼睛,跟水洗过的黑石子儿似的,亮得吓人。

“开饭咯——!”

一声吆喝。

孩子们野蜂出巢,呼啦一下全冲了上去。

一人一个大白馒头,蘸着油汪汪的肉汤,烫得“嘶哈”抽气,就没一个撒手的。

嗷呜一口,啃得满嘴油光,咧着嘴傻笑。

打记事起,他们哪吃过这么香的东西。

云知夏站在廊下,就这么看着这闹哄哄的一幕。

心口那块被“裴砚之”三个字冻出来的冰碴子,也让这股子热乎气给烫软了一个角。

她要的,就是这个。

可安宁这玩意儿,到底是偷来的,长不了。

第二天一早,一辆不起眼的乌木马车,悄没声儿地停在了慈幼局门口。

车上没挂任何家徽,就车檐四角坠着的银铃,在晨风里叮叮当当地响。

那声音脆生生的,落进云知夏耳朵里,却无端地发沉。

左相,裴砚之。

他竟然就这么来了。

贺礼塞了满满一车,米面粮油,绫罗绸缎,连给孩子开蒙的笔墨纸砚都备得齐全,把本就不宽敞的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男人一身月白长衫,立在那儿,眉眼温润,脸上挂着一抹笑,不多不少,刚刚好。

随便谁来看,都得夸一句“君子端方”。

可那笑,是层油花,光鲜地浮着,就是不往底下的水里融。

他对着云知夏拱了拱手,身段放得极低。

“云姑娘,裴某冒昧了。”

“国舅之事,姑娘为朝廷除了大害,也为大乾百姓去了心头大患。裴某此来,是代天下百姓,谢过姑娘。”

声音醇厚,每个字都熨帖得体,挑不出半点错。

不知道的,还真当国舅爷倒台他有多痛快呢。

云知夏慌忙屈膝还礼,垂下眼帘,正好把眸子里的冷光遮了个干净。

再抬眼时,脸上已是一派受宠若惊的惶恐。

“相爷言重,民女一介草民,实在当不起。”

两人在简陋的内堂分主宾坐下。

丫鬟奉上粗茶。

裴砚之端起来轻抿一口,没露半点嫌弃,那股子天生的贵气,硬是把这满是茶梗子的水喝出了雨前龙井的派头。

他的视线落在云知夏身上,没什么温度,像个顶尖的玉匠在打量一块璞玉,盘算着该从哪儿下刀。

“说起来,令堂当年,也是这般仁心仁术,悬壶济世,着实令人钦佩。”

来了。

云知夏捧着茶碗的指节一顿,骨节硌得发白。

碗口的热气熏得她眉眼模糊,也把所有情绪都藏进了雾里。

“相爷……认得家母?”

裴砚之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上几分恰如其分的惋惜。

“何止认得。当年我与令堂也曾一同探讨医术,她那一手金针渡穴的绝技,裴某至今想起,仍是自愧弗如。”

他句句不离她的母亲,嘴上是追忆故人,实则每个字都是钩子,一下下往她心窝子里探。

门后,两个小脑袋鬼鬼祟祟地探了出来。

云小暖躲在门板后头,小手死死攥着哥哥的衣角,嗓子压得跟蚊子哼似的。

“哥哥,这个叔叔脸上在笑,眼睛却不笑。”

她顿了顿,又悄声补了一句。

“他的面具下头,藏着一条滑溜溜的毒蛇,正吐着冰凉的信子!”

云小墨比她沉得住气,一言不发。

他那双眼却死死锁着裴砚之。

听到“金针渡穴”四个字时,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人端着茶杯的食指,在温热的杯壁上有节奏地敲了三下。

就在同时,那人的视线,极快地朝左下方溜了一眼。

云小墨立刻在随身的小石板上,飞快地划拉下几个谁也看不懂的符号。

娘亲说过,有的人撒谎,会下意识做些小动作来遮掩。

内堂里,云知夏对门后的小动作浑然不觉。

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柔弱无害的样子,任凭裴砚之怎么敲打,她只管演好自己这个不谙世事、被天上掉的馅饼砸晕了头的孤女。

直到送客。

这番谈话,面上一派和风细雨。

云知夏起身,恭恭敬敬地把裴砚之送到门口。

就在她侧身让路,屈膝行礼的那一瞬,袖口一扬,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笺悄没声地飘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停在裴砚之的靴尖前。

裴砚之的视线往那纸上一扫。

就一眼,他脸上那副温润的笑意,出现了一道几乎抓不住的裂痕。

喉结都滑动了一下。

这变化快得吓人,可云知夏看见了。

那张纸上写的,正是“牵机引”的药方。

云知夏像是才发现,短促地“呀”了一声,慌里慌张地蹲下去捡,指尖都哆嗦着,一张脸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这……这是我娘的旧物,也不知怎么就带了出来,让相爷见笑了。”

裴砚之脸上的温和已经找了回来,刚才那瞬间的失态,真真切切地是个错觉。

他俯下身,虚虚扶了一把。

“无妨,故人之物,理当好生保管。”

他看向云知夏,那眼神里却多了些旁人看不懂的阴冷和盘算。

钩子,已经埋下了。

怀疑的念头一旦扎了根,就会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疯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这药方,是巧合,还是警告?

乌木马车刚拐过街角,云知夏脸上的柔弱惶恐就散了个干净,只剩下一片寒霜。

她快步回屋,拉过两个孩子,反手关紧了房门。

那张被她故意弄出褶皱的药方,重新在桌上摊开。

这一次,她看得比任何时候都仔细。

终于,在一味叫“雪顶寒蟾”的罕见药材旁,她指尖摸到一个几乎不存在的毛糙触感。

那是一种特制的药水,无色无味,只有用热气熏蒸才能显形。

方才她捧着热茶,指尖的温度已经足够让这个记号短暂现身,并且拓印在了她的掌心。

云小墨蹬蹬蹬跑到墙角,从自己的小书箱里,翻出那本厚厚的《京城百业录》。

小手指在书页上飞快扫过,嘴里小声念叨着铺子名号。

“娘,找到了!”

他指着其中一页,眼睛亮得吓人。

“京城里,只有一家叫‘苏记’的南货铺,专做西域奇珍异宝的买卖。这个标记,跟他们铺子的徽记,一模一样!”

云小暖也歪着小脑袋,使劲儿回想。

忽然,她眼睛一亮,用力拍了下手。

“娘亲!我想起来了!上回在百草堂,那个苏清影姨姨的香囊上,就绣着这个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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