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田溪校尉发髻中的铁片是破绽,那么他的尸身停放在义庄的时候,一直流血不止,就更是疑问了。
当时,另外十具尸身全都烧成了黑炭,没有一丝血渍。
为何田溪校尉的尸身会不断渗血?
是否正是有人为了阻止旁人靠近勘验尸身,或是好奇,或是祭奠,刻意使用外来的血——比如,那些荒地里被放干了血的兔子——制造出的恐怖假象,以掩盖发髻中铁片的存在?
疑窦一旦滋生,便如藤蔓般疯长。
那夜,阿绾在荒地瞥见的、幽绿如鬼火的眸光,众人皆以为是歌谣应验的“兔血尽”。
但若那不是兔子,而是侥幸未死、瞳色异于常兔的狐狸呢?
有人取尽兔血,却遗漏了这双窥见一切的荒野中的眼睛。
紧接着,第三个疑点浮出水面——余方士。
他曾在始皇帐外,手持一串漆黑铁片,仰观天象,指尖拨动如飞。
那物件的形制,与田溪发髻中取出的铁片极为相似,只是更洁净,更像一件“法器”。
可阿绾看得分明:那串联薄片的绳结上,缺了一片。
少的,是不是正是田溪头上那一枚?
疑点环环相扣,却依然没有确凿的证据。
所以,阿绾又去了西侧兵营,去看樊云和辛衡的状况。
这两人明显就是被人打晕过去的,也是命大没死。
可按照两人的回忆,当时老余头也在他们的附近。
如果说老余头因为去打水救火,不小心失足掉落井中,似乎也能够解释得通。
但他清醒之后的状态,也令人存疑。
第五个破绽,藏在火场灰烬里。
重回义庄事发地,那些起火前看似随意堆放的木材草席,此刻回想,位置与干燥程度都恰到好处,简直像专为纵火准备的薪柴。
而樊云自己配制的辟秽丹与宫中特供鲛油燃烧后残留的异象,则直接指证:有人不仅备好了柴,更用上了助燃的猛料。
鲛油从何而来?
普通士卒绝无可能触及。
从铁片到渗血,从绿眸到缺页的铁册,从遇袭的辛衡和樊云到精心布置的火场,五个疑问,反而是将这天灾之事隐隐指向了一起。
若从发髻中暗藏铁片入手,那么,能将此物放入死者发间的人,必然有机会接近田溪校尉,以及其余所有死者。
无论是借口增补发量,还是以其他话术诱使,此人必须具备一个关键条件:能在骊山大营中自由地为多人编发,且广受信任,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尚发司只为校尉以上级别编发理容,普通士卒乃至低阶小吏的发髻,则需另寻他法。
木料仓甲士们的说法,让一个名字浮出水面——小余方士,余庆。
他随和、手巧,常为众人编发理髻,无人戒备。
他完全符合所有条件。
疑点,首次有了清晰的落点。
然而,动机何在?
始皇亲临骊山,根源在于金库失窃,且数额绝非寻常。
区区几块金子,不足以惊动他。
阿绾虽不知具体数目,但深知事态严重。
正因如此,她才执意要查金库。
而就在她提出此议后,金库高台立刻遭雷火焚毁。
这绝非巧合。
有人一直在暗中窥视她的动向,要么是惊恐于她已逼近真相,急于灭口;要么是盗金团伙见始皇亲查,正疯狂清除所有可能暴露的知情者,企图卷金潜逃。
金库的出入记录,印证了她的判断——余庆的名字赫然在列。
他完全有机会以“勘验风水”、“查看建材”等理由出入金库,行“顺手牵羊”之事。
高台上那六名值守甲士,恐怕也非无辜,或是同谋,或是被其利用而不自知的帮凶。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环:金子,藏于何处?
骊山大营出入搜查极严,莫说金锭,便是一陶一瓦也难私带。
盗出的金子,必先于营内觅地藏匿,待风头过后再图转运。
何处最安全?
义庄。
老余头居住的那间破屋之下。
那里停尸敛骨,常人避之唯恐不及,连巡哨都绕道而行。
将赃物藏于死人之地,活人脚下,正是利用了人性中最深层的恐惧与忌讳。
老余头身为义庄管事,日夜守在此处,恰是最完美的看守;而其孙子余庆的身份与行动自由,则构成了搬运与遮掩的链条。
铁片、编发、盗金、灭口、藏赃……一条由贪婪与血腥铺就的暗线,终于彻底贯通。
天灾的表象下,是一场精心策划、里应外合的巨盗与谋杀。
那么,问题来了。
如何将暗处的窃贼与凶手一网打尽,并令其根本无法抵赖呢?
若直接抓捕,对方大可矢口否认,或将罪行推给“天灾”。因为至今也没有找到最重要的证据——被偷盗的金子。
阿绾思索再三,最终将最后的疑问落在了老余头反常的沉默上。
若义庄大火是余庆所放,目的正是焚毁铁证与焦尸。
那么,他会顾及祖父的性命吗?
甚至……那口井,真的是意外吗?
余庆在祖父出事后不闻不问,本身就透着冷漠与异常。
这对祖孙之间,恐怕早已裂隙丛生,甚至暗藏杀机。
此等关系,最易从内部攻破。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成形:既然贼人善用“鬼神”与“天雷”为掩护,何不将计就计,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她将自己的全部推测与计划和盘托出,告诉了始皇:
盗金主谋应为余方士,他的徒弟余庆是具体执行者,利用编发之便植入铁片,制造“天谴”灭口知情者。金库守卫中亦有内应。所盗黄金,极可能就埋在义庄老余头屋下。而如今对方察觉风声正紧,正急于清除最后线索,余庆对祖父可能已起杀心,或者是对她也有了杀意。
“与其费力搜捕,不如设一危局,引蛇出洞,令其自乱阵脚,于慌乱中吐露真言。”在说服始皇的时候,阿绾还挺勇敢的,甚至一直看着始皇,小脸上正气凌然:“他们既然要搞那些天雷什么的,我们也造一场神迹。集合所有可疑之人于义庄,演一场‘骊山红衣女鬼’索命之象。做贼心虚之下,他们为求自保或彼此猜忌,破绽必现!”
她甚至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可仿效余方士的方法,以铁为引,在雷雨将至时,造一道‘人为天雷’,劈开他们最后的心理防线,也劈开那埋金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