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彻底放亮时,春日阳光更暖了一些。
骊山大营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夯土的声响、号令的传递、队伍的调拨,一切仿佛都在按部就班地继续。
然而,一则流言以极快的速度在营垒的每一个角落蔓延:
“听说了吗?余方士又观星了……”
“说是今夜……还有大雷暴!”
“昨夜金库大火,陛下都去了!”
“这都死了多少人了?是不是应了那个歌谣啊?”
“太可怕了!我今天一定要穿蓑衣!”
“余方士呢?小余方士呢?要不要拜拜呀?”
……
未及晌午,始皇让严闾传了新旨意——
“陛下有令:全营即刻起,进行第二轮严查!凡非战备、值守必需之铁器,无论制式、大小、公私,一律收缴,集中处置!”
营中一片哗然。
“连陛下都信了余方士的推断?”
“今天还要劈死人?”
“木仓和金库都劈了,还要劈哪里?”
恐慌情绪快速蔓延。
很快,整个大营都处于一种喧闹的忙碌中。
没有了操练和赶工的声响,全都是叮叮当当、翻箱倒柜的动静。
一队队兵卒挨个营帐搜查,多余的佩刀、私藏的匕首、甚至煮饭的铁釜、修补工具的铁钉……但凡带铁,皆被找了出来。
各营区也在自查,攀上营房屋顶,探查高台榫卯,不放过任何可能藏匿铁片、铁箍的角落。
“人声鼎沸”中,那些铁器都运送到了低洼的山坳中。
与此同时,另一个消息又不胫而走:昨夜金库高台坠落的六名甲士,包括那最初重伤昏迷的,已全数殒命。连同之前被雷击烧死的田溪、九石等人,不多不少,正好十八具焦黑或残破的尸身,被一并抬入了义庄——虽然义庄主体已毁,但偏角尚有一间完好的瓦房,之前是老余头住的地方,正好用来堆放这日益增多的“雷殛之鬼”。
尸首聚集,阴气似乎也随之凝聚。
到了傍晚,流言的风向陡然变得诡谲森然:
“十八个啊……都是横死,怨气冲天!”
“听说这种非正常死的,魂魄不得安息,最容易……诈尸!”
“今晚又是大雷雨,阴气最盛……怕是真要出事!”
“听闻那骊山山神,原是一身红嫁衣的女子,大婚当日遭天雷殛身。如今她要集齐一十八道雷痕之魂,向九天诉告,不许凡人于此修筑陵寝,要炸了这里啊!”
……
传闻越传越真,越说越骇人。
本来义庄就是众人不愿意去的地方,这下好了,现在方圆百步之内都没人了。
原本该在附近巡守的西侧营房甲士,纷纷寻了由头调班或远避。
就连固定路线的巡逻队,也宁可绕上一个大圈,绝不靠近那排瓦房。
什长来财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法子,用朱砂在额心点了个醒目的红点,神情紧张地对手下念叨:“都记着点!这样……脏东西就近不了身!”
他手下的甲士们面面相觑,虽然觉得这般模样有些可笑,但越发恐怖的氛围里,也没有敢不信,纷纷也开始在额头点了红点。
天色真正黑下来的时候,骊山大营各处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光亮。
白日里收缴铁器的喧闹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重的、山雨欲来的死寂。
忽地,风起了。
紧接着,狂风骤卷,呼啸而至。
营区内无数灯烛与火把应声而灭,光亮大片大片地湮灭,黑暗裹挟着不安迅速弥漫开来。
气氛陡然绷紧。
一声闷雷,贴着地皮滚滚碾来,震得人心头发颤。
紧接着,始皇大帐前那根高耸的旗杆顶端,悬着的玄色龙旗毫无征兆地“呼”一下燃了起来!
烈焰借着风势疯狂扭动、舒展,将那绣着的龙形映照得忽明忽暗,张牙舞爪,在漆黑的夜幕与惶惑的视线中,显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
瞬时,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这燃烧的黑龙旗上。
因为,它是骊山大营中的制高点。
很快,人们发现木质旗杆也在燃烧,还呈现出幽蓝色的火焰。
与此同时,反应迅速的校尉们立刻往主营这里奔跑,他们带着木桶等物,打算灭火。
而更多的人是站在原地观望,不敢发声。
伴随着木质旗杆被灼烧的爆裂声,那狰狞的龙影在烈焰中扭动、挣扎,然后随着最后一阵风,猛地黯淡下去。
只剩几片焦黑褴褛、带着火星的残布,如同不祥的鸦羽,缓缓飘落。
雨,依然没有落下。
但第二声闷雷已紧随而至,低沉、绵长,像巨兽在云层深处吼叫,震得人脚底发麻,心头乱颤。
整个大营瞬间屏息。
所有人僵在原地,目光寻向了四面八方——营帐、仓廪、高台、旗杆……每一处阴影,每一寸夜空。
所有人都在想:火会从哪里窜起来?
“是义庄!”
“义庄着火了——!”
惊慌的喊叫四起。
距离较近的将士们本能地抓起手边的木桶、陶盆,相互推搡着,硬着头皮往义庄的方向冲去。
然而,当他们跌跌撞撞冲到近前,透过跃动的火光看清义庄那间老余头的住所——临时存放十八具尸体的房间,所有人连惊呼都卡在了喉咙里,根本都发不出声音了——
影影绰绰的火光中,那些白日里被抬入、本该静静躺在屋舍内的焦黑尸骸,此刻竟有好几具……在动!
有的蜷曲的肢体正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舒展开;有的甚至半撑起了烧得碳化的上半身,黑洞洞的眼窝“望”向冲来的人群;更有一具,竟摇摇晃晃,似乎要试图“站起”!
在熊熊火光的映照下,如同从地狱最深处爬出的恶鬼,。
“鬼……鬼啊——!!!”
终于,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声从距离最近的一名甲士的口中喊了出来。他手中的木桶“哐当”一声坠地,转身连滚带爬地向后逃去,仿佛多停留一瞬魂魄就会被吸走一般。
而这一声也激起了更大的恐慌,更多的甲士们嚎叫着根本都不成调,转身就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