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景回到当铺的时候，房间里已经不见了杨明珠的身影，掌柜也不在，只有鉴宝师傅还在看那几幅画。
他并未在意杨明珠和掌柜的去向，只低声问谢云昭道：“还没看好吗？”
谢云昭看了眼他，见他眉眼轻松，看起来和秦书的谈话很顺利，且很满意。
“马上好了，就剩最后一幅。”
古画不比其他金银玉器那么好鉴别，有很多临摹仿品，稍不注意就会被骗过去，师傅看得颇为仔细。
这也是她选择古画来当的原因，因为费时，能给谢云景和秦书争取更多谈话的时间。
两人安静地等鉴宝师傅鉴定完，确认这几幅画都是真品。
随即叫来掌柜的确认交易价格。
与掌柜的一起回来的还有杨明珠。
她说来给姐姐挑生辰礼物并非随意编出来的借口，她姐姐确实快过生辰了。
抱着个匣子进来的杨明珠脸色并没有挑好心仪礼物的轻松愉悦，反而满脸不爽，带着些许怒气，在看到谢云景时又转化成心疼。
杨明珠的眼神过于直白而热切，谢云景本就不是迟钝的人，自然感受得到。
被一直黏在他身上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舒服，他迟疑了一瞬到底还是开了口:“怎么了？”
杨明珠对他的心思他心知肚明，但他并没有那个心思，也不想让小姑娘搅合到他的事情里面来，是以对其态度一直很疏离，本以为这样就能让对方歇了心思。
却不想人不仅没放弃，反而愈发勇猛，时时找机会偶遇他，还收买了他院里的小厮丫鬟传递他的行踪，念在冯幺的份上，或许以后会有用到她的地方，他便没有发作，只是态度一如既往不冷不热，很少主动和她交谈。
杨明珠一听他开口，立马眼睛都亮了起来，下意识道:“没什么没什么。”
她说完见谢云景疑惑地看着她，脸立刻红了，不敢和他对视，移开了视线，一转眼便看见谢云昭正和掌柜据理力争这些画抵多少钱，心里的火又上来，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这些都是云先生的心血，就这样卖了，是否有些不合适？若是云先生缺钱，我那里还有些……”
谢云景看了眼那些画，心底没什么波澜，所谓爱好收藏，也不过是他维持书生形象装出来的而已，这些东西也大多是冯幺赏他的，或者想要巴结他巴结冯幺的人送他的，能换成钱给阿昭用，他一点也不心疼。
不过在杨明珠面前当然不能表现得一点无所谓，他只微微笑笑:“死物而已，能帮秦小娘子渡过难关，卖了也没什么。”
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落寞不舍。
杨明珠又气又烦，暗暗撇嘴，秦嫣能有什么难关？整日在府里吃香喝辣，吃去玩还是花的她姐夫的钱，三十贯花完了就把主意打到云先生身上。
看准云先生是个老好人，别人占他便宜也只是闷头吃亏，偏偏她又没有立场帮他对付这些厚颜无耻之人。
东西的主人都不介意，杨明珠也没理由开口替他做主，只悄悄叮嘱掌柜把这些东西留着不要卖出去，等到她有钱了再来赎回去。
在谢云景的帮腔讲价下，这几幅画最终以五百三十两的价格死当给当铺。
一行人神色各异地走出当铺的大门，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浩浩荡荡回到楚王府。
杨明珠上了马车就闭目拒绝和谢云昭交流，方才她和谢云昭吵架没吵赢，现在一点也不想和谢云昭说话。
谢云昭也没理她，捏着袖中谢云景偷偷塞给她的东西若有所思。
冯幺在谢云昭一行人出门的时候就收到了消息，出于这番组合的好奇，尤其是对谢云景的“关心”，在几人回到家之后，派人将杨明珠叫了去，想要旁敲侧击打听一番这件事是否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然而杨明珠一听他问，叽里咕噜将事情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之后，又开始添油加醋怒斥谢云昭有多么不要脸，云先生有多么的可怜。
听得冯幺头都大了。
自家这个妹妹对云先生的心思根本没打算瞒着人，他哪里不知？
要说云先生此人，单纯作为男人来讲，没什么可指摘的，人品外貌都是万里挑一，明珠若是能嫁给他，也是一桩好姻缘，他也很乐意与其成为连襟，做一家人，好彻底将人绑死在船上。
他之前也撮合过两人，但云先生显然没有这个意思，是他妹子剃头担子一头热。
几番试探下来，没能撮合出什么结果，他便也歇了心思。
然而他妹子却是没能歇下这份热情，一说起云先生简直是没完没了，劝也劝不动，干脆懒得劝，等时间长了，或许就淡了。
此刻又听杨明珠喋喋不休，冯幺急忙头疼地把人打发走。
通过杨明珠的话，他大概明白了云先生为何一反常态地同秦小娘子出门了。
因为钱不够借的，所以把自己的藏品送给秦小娘子做抵押，因为秦小娘子不懂行，所以求了云先生一起去当铺帮忙讲价。
整件事情看起来，似乎都很合理，没有什么问题。
但他就是莫名觉得，事情透着那么几分不对劲，可他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沉思半晌，没想出什么头绪，只能吩咐人暗中盯紧对方一点。
……
深夜，整个楚王府安静下来，唯有几处还亮着灯，微微闪烁的烛光将地上透出一团暖黄，照亮了几处常有人经过的回廊。
府邸后院的东北角少有人来往，几个院子依次陷入黑暗中。
谢云昭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偏头看着屋内香炉袅袅升起的白烟，安静地等着。
没过多久，外间的小榻上，小翠小红安然沉睡，呼吸渐渐变得缓慢而沉稳。
谢云昭再等了一会儿，才轻轻从床上起身，走到外间。
眼睛适应了黑暗，让她能看到小榻上睡着的两人，皆合着眼睛，安静睡着，没有被她的动静惊醒。
她慢慢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故意弄出声响，一边观察床上的两人。
两人睡得安稳，丝毫未动，眼皮都没眨一下。
谢云昭喝了水，拿了早就准备好的黑衣服出门。
她庆幸之前在成衣铺子买的衣服就有黑色的，否则晚上出去恐怕还有些不方便。
在院子里换了衣服，她脚步轻快地往和谢云景约定的地方去。
路上躲过巡逻的护卫，无惊无险地到达了府邸中心一处湖泊旁边的假山。
“谢云景？”她低声喊。
谢云景离这里比较近，早就到了，闻言从假山里出来，伸手就敲谢云昭的额头:“没大没小，这个名字也是你叫的？”
谢云昭敏捷地躲开，随他一起躲进假山里。
“你和秦书谈好了？”她问道。
他们今晚相约就是为了商议接下来的打算的。
毕竟他们虽然有默契，但到底不是对方肚子里的蛔虫，若是和秦书谈过，那么有些事情总要变动一下，提前商量了，也好相互配合。
谢云景点点头:“和冯幺打过之后，冯幺手下的这些人，老弱者归田，青壮年会编入秦家军队里，我便趁势进入军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谢云昭挑了挑眉:“他这么有信心能打赢冯幺？”
冯幺能成为洞庭湖之主，可不是没有本事的人。
谢云景邪邪一笑:“不是还有我吗？之前冯幺和朝廷那一战，我也是出了大力的。”
那一战朝廷损失惨重，也让冯幺将他纳入了自己人队伍中，对他看重非常。
见他这幅得意样子，谢云昭却摇摇头:“你不会这么狠。”
虽然他们和皇帝不共戴天，但也仅仅只是针对皇室罢了，这些士兵是无辜的，同样是大夏的子民，是支撑大夏的中流砥柱，就算谢云景站在朝廷对立面，也不会这么狠。
三万人只剩九千，八千水师全军覆没，这都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她不信谢云景不心疼，会无动于衷。
谢云景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不是我狠不狠的事，而是朝廷养的这些兵，太弱了，根本不像正经训练过的军队，连西北兵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他说到后面不由有些愤怒，皇帝不把人当人，下头的这些军官尸位素餐，养出一群废物，白白浪费这么多的资源，怪不得被北狄人压着打，只能求和。
谢云昭见过西北军打仗的样子，却不知道其他地方的军队是什么模样，只有之前长灵县被孔进宗占据时，见过云安军，但那时候忙着拼杀，沉浸在血腥的麻木里，并未仔细注意过。
此刻听谢云景这么直观的对比，不由也沉默了。
谢云景很快从愤怒中抽离出来，说道：“洞庭湖以及岳州的军事防务图冯幺没有让我知道，只有几个和我相熟的军将和我透露过一些，我把这些情况和怀英说了。”
“燕五和燕六一早便混在军中，冯幺不知道他们和我的关系，如今两人已经是前锋军和后翼军的副将。”
他停顿了一瞬:“这件事，我没告诉怀英。”
这是他留下的后路。
不是他不信任秦书，只是让他把身家性命全押在别人身上，显然是不现实的事情。
谢云昭点点头，换成她，她也会如此，若是谢云景不留这一手，她怕是还要敲开他脑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也从未把燕云七卫的事告诉过秦书。
“爹留下的燕云军，虎符可还在你手里？”
燕云军，这是当初她爹筹谋造反，组建燕云七卫时，偷偷训练的一支军队，人数仅只有两千人，但个个都是精锐，这支军队未曾见过天日，知道的人屈指可数。
后来事发，她爹便将能号令这支军队的虎符交给了谢云景，作为底牌。
这支军队如今还在西北。
“放心，我藏得好好的。”谢云景说道。
谢云昭放下心，和谢云景又聊了些细节，便准备各回各屋。
她刚迈步出去，便被谢云景一把拉回假山里。
“有人。”谢云景低声道。
谢云昭透过假山缝隙往外看去，看到两个男人被府里的护卫引着，往冯幺书房的方向去了。
那两个男人身材异常高大，披着斗篷，没有戴帽子，谢云昭视力很好，借着月光，能看清两人的发型装饰，以及走动间露出的斗篷下的衣服。
这装扮和衣服……
她皱了皱眉，这些人怎么出现在岳州？
“是北狄人。”谢云景在她身旁低低道。
三人很快消失在长廊拐角。
谢云昭和谢云景神情皆有些凝重，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悄悄跟上。
两个北狄人果真跟着护卫进了冯幺书房所在的院子，院子外面守卫比之前更多，谢云昭二人只能在离院子不远处的花丛里躲起来，远远看着。
“冯幺怎么会和北狄人有接触？”谢云昭低声问谢云景，眉头紧锁，“他难道打算叛国不成？”
虽然被冯幺困在岳州，但她对冯幺的印象还算不错，算得上一方豪杰，还打算着等战后，冯幺若败，她或许能帮着求求情，但若他行叛国之事，那就另当别论。
造反是造反，叛国可不行。
谢云景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先看看吧。”
两人便在花丛里静静等着，好在正值春日，没什么蚊子，只是夜里的风有些凉。
谢云景看了眼轻轻搓手臂的谢云昭，道:“要不你先回去吧，我来守着就好。”
那两个北狄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两个人等也是等，一个人等也是等，尤其是她院子离这里有些距离，那迷香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万一小翠醒了，徒生麻烦，谢云昭便没坚持。
然而正当她准备悄悄离开时，不远处的院子门口忽然传来动静，她急忙重新蹲下。
之前进去的两个北狄人从门口出来，一同跟出来的，还有冯幺，只不过冯幺走到门口便停下了脚。
双方说着什么，两个北狄人脸色不太好的样子，情绪还有些激动，谢云昭听到口音怪异的“别不识好歹”“好好考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