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辛在冰冷的泥地上不知坐了多久。油灯的火苗缩小成豆大的一点，顽强地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拉扯得巨大而扭曲，贴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个沉默的守墓人。掌心的伤口早已不再渗血，那点微末的红痕干涸在铜贝锐利的边缘，凝结成一道暗褐色的痂。但他指尖那被刻痕木刺刮过的麻意，和耳畔骨髓深处那缕幽微却固执的“嗡”鸣，却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那不是幻觉。那声音，是那把弓的叹息，是那支箭贯穿血肉的余震，是九轮金乌亡魂跨越时空的低语，更是后羿灵魂挣脱躯壳时，在这尘世间留下的最后一道、冰冷而悲怆的涟漪。
他挣扎着起身，腿脚麻木僵硬，几乎站立不稳。他扶着粗糙的土坯酒架，目光再次落在那张空荡荡的矮几上。昏暗中，桌沿那道被后羿指腹反复摩挲的刻痕，像一道永远无法闭合的伤口，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被世人遗忘又需要时被记起的英雄，其内心深处的绝望与孤寂。
老辛沉默地走过去，拿起那只后羿几乎未动的酒碗，碗底还残留着一圈浑浊的印渍。他凝视着，仿佛能看到那个枯槁的身影蜷缩在此，饮下的不是酒，是百年的苦毒。他拿起那几枚冰冷的铜贝，其中一枚边缘的锐利再次刺痛了他结痂的掌心。他紧紧攥住，坚硬的棱角硌得骨头发疼，仿佛只有这真实的痛感，才能对抗那无处不在的、灵魂层面的弦音悲鸣。
“哐啷”一声轻响，他失手碰倒了矮几旁一张闲置的矮凳。凳子倒在地上，扬起的灰尘在昏暗中飞舞。老辛弯下腰想去扶起，指尖却在触及凳腿时猛地一缩！
那幽微的、如同最坚韧游魂般的“嗡”鸣，在他触碰凳腿的瞬间，陡然清晰了一丝！仿佛这间酒肆里每一件被后羿气息浸染过的物件——这张凳子，这张矮几，甚至这弥漫着劣酒和尘埃的空气——都成了那悲怆余响的共鸣腔！
老辛的心跳骤然加速，一种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这不是结束。后羿的死亡，像一块投入历史长河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以这间小小的“有穷氏酒肆”为中心，悄然扩散。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店门，仿佛要逃离这被无形哀音笼罩的囚笼。
商邑的夜，深沉黏稠。白日残留的暑气被夜风一吹，并未散去，反而沉淀下来，混合着牲畜粪便和炊烟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狭窄的土巷里。但今夜，这寻常的市井气息之下，似乎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暗流。
街道两旁的土坯房屋大多门窗紧闭，只有零星几点昏黄的灯火从窗缝泄出。白日里喧嚣的人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压抑的寂静。偶尔有晚归的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走过，脚步放得极轻，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漆黑的角落，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莫名的、令人心悸的紧张感，像绷紧的弓弦，随时会断裂。
“听说了吗？后羿庙……”一个刻意压低的沙哑声音从不远处的巷子拐角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惶恐，“出……出怪事了！”
老辛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去。他屏住呼吸，像一抹幽魂般悄然贴近墙角阴影。
“……守庙的老瘸头半夜起来解手，亲眼瞧见的！”另一个声音更轻，带着牙齿打颤的咯咯声，“供台上……后羿大神那尊泥塑神像……胸口！胸口裂开好大一道口子！黑黢黢的，像……像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捅穿了！”
“嘶……”倒吸冷气的声音响起，“老瘸头吓得差点背过气去！连滚带爬跑出来，逢人就说……说听见神像里……有箭簇破风的声音！还有……还有鸟的哀叫！”
“别……别说了！”第一个声音带着哭腔，“这节骨眼上……前几日那邪门的酷热刚过……大神的神像就……这可不是好兆头啊！莫非……莫非是那第十个太阳的报应？大神……大神也扛不住了？”
脚步声匆匆远去，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更浓重的恐慌在夜色中弥漫。
老辛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墙，缓缓滑坐下去。后羿庙……神像胸口破裂……箭簇破风声……鸟的哀叫……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掌心那枚带血的铜贝深深嵌入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压不住心底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那不是报应！那是……呼应！是尘世泥塑对那具真实血肉之躯消亡的感应！是那把染血巨弓的煞气，跨越空间，在它主人曾受香火供奉的殿堂里，留下的最后一道狰狞刻痕！那“箭簇破风”的幻听，那“鸟的哀叫”……不正是他亲耳从后羿口中听到的、那九轮金乌被射落时的灵魂悲鸣吗？
真相，如同淬毒的箭矢，狠狠贯穿了老辛的心防。他自以为承受了那场死亡带来的震撼与悲凉，却未曾料到，那死亡的回响，竟能如此具象、如此诡异地在这座城市里显化！它撕碎了信仰的泥壳，露出了内里鲜血淋漓的残酷本质。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一股更强烈、更清晰的波动，如同无形的潮汐，猛地席卷了整个商邑！
这一次，不再是老辛个人的心悸，而是整座城市无数生灵在同一瞬间感受到的、灵魂层面的震颤！
“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从隔壁院落划破夜空！
“我的儿！你怎么了？！”惊恐的哭喊随之响起。
“娘！我疼！心口……心口像被扎穿了！好冷！”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嚎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紧接着，仿佛瘟疫蔓延，更多的哭喊声、惊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土坯房屋的门窗被猛地推开，无数张惊惶失措的脸探出来，望向漆黑的夜空，又茫然地捂住自己的胸口。
“我的心……跳得好快！像要炸开！”
“喘不上气……像有块冰塞在胸口！”
“好冷！骨头缝里都冒寒气！”
恐慌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点燃了整个沉睡的商邑！街道上开始出现慌乱奔跑的人影，火光次第亮起，哭喊声、询问声、无意义的叫嚷声交织成一片末日般的喧嚣。
老辛挣扎着站起来，倚着墙壁，大口喘着气。他同样感受到了那股冰冷刺骨的悸动，像一支无形的冰箭瞬间穿透了心脏，带来短暂却无比真切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但与那些不明所以、只知恐慌的凡人不同，他清晰地知道这悸动的源头。
他抬起头，望向漆黑的天幕。今夜无月，只有稀疏的星辰在厚重的云层缝隙间若隐若现。然而，就在那深邃的黑暗天穹之上，仿佛有无形的巨笔正在挥毫泼墨。
一道极其黯淡、却无比巨大的暗红色光痕，如同天幕被撕裂的狰狞伤口，正从西北方的天际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那光痕并非静止，它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扭曲、扩散，边缘流淌着熔岩般的暗红辉光，内里却是一片吞噬一切的、令人心悸的虚空黑暗！它横亘在夜空，像一道凝固的、泣血的巨大箭痕！
不！不是像！那就是！
老辛的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缩成了针尖！他认得那道痕迹！那形状，那贯穿天宇的决绝姿态……分明就是后羿射向自己胸膛的那支箭，在灵魂层面留下的投影！是那弑神者以自身生命为代价，射向苍穹的、最后的控诉与解脱之痕！
“看……看天上！”终于有人发现了那横亘夜空的恐怖异象，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无数惊恐的目光汇聚向那道暗红色的天痕。
“那是什么？！天裂了吗？！”
“是……是箭！一支射穿天空的箭！”
“血……天在流血！”
“末日！是末日啊！后羿大神！后羿大神救命啊！”有人绝望地朝着后羿庙的方向跪倒哭嚎。
然而，他们祈求的对象，早已将自己的心脏钉在了那支箭上。那横亘天穹的箭痕，不是救赎的曙光，而是英雄绝命的挽歌，是神血诅咒的最终显化！
就在这全城恐慌达到顶点，无数人对着那道暗红箭痕或跪拜哭求、或惊骇欲绝之际——
“铮……嗡……”
那缕幽微、却已深深烙印在老辛灵魂深处的弦音，毫无预兆地、陡然拔高！变得清晰、锐利、充满了穿透一切虚妄的决绝力量！这一次，它不再局限于老辛的耳畔或骨髓，而是如同实质的音波，震荡在商邑的每一个角落！
空气在嗡鸣！大地在共鸣！连那横亘天穹的暗红箭痕，都仿佛随之震颤了一下！
在这穿透灵魂的弦音达到顶峰的刹那——
“唳——！”
九声重叠的、古老而悲怆的鸟鸣，如同从洪荒尽头、从时间深渊中挣脱而出，骤然响彻寰宇！那鸣叫声并非凶戾，而是蕴含着一种跨越了生死界限的、巨大的释然与慰藉！它们穿透了凡尘的喧嚣，穿透了恐惧的阴霾，如同九道温暖的金色流光，温柔地、坚定地汇向那道暗红的箭痕！
暗红与金光在天穹之上无声交汇、融合。
紧接着，在无数双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那道撕裂天宇的恐怖箭痕，连同那九声悲怆而释然的鸣叫，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抹去，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消散。
暗红的熔岩辉光褪去，虚空般的黑暗弥合，巨大的伤痕仿佛从未出现过。夜空恢复了它深邃的、带着稀疏星光的平静。
那穿透一切的弦音，也在箭痕消散的瞬间，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终于彻底松弛，发出一声悠长、疲惫、却又无比安宁的尾韵——
“嗡…………”
余音袅袅，最终归于彻底的寂静。
真正的、万籁俱寂的寂静。
笼罩商邑的刺骨寒意和心悸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街道上奔跑哭喊的人群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茫然地站在原地，捂着不再疼痛的胸口，望着恢复如常的夜空，脸上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空白和巨大的困惑。
发生了什么？那天裂般的箭痕是什么？那九声鸟鸣又是何物？那穿透灵魂的弦音从何而来？没人知道。恐慌如同它来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了，只留下满城茫然的寂静和无数无法解答的疑问。
只有老辛，依旧背靠着冰冷的土墙，仰望着那片重归宁静的夜空。他摊开紧握的掌心，那枚带血的铜贝已被他的体温焐热，边缘的锐利依旧。
他缓缓地、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商邑的夜风带着尘土和牲畜的气息涌入肺腑，冰冷，却无比真实。
他知道，那横亘天穹的箭痕、那九声悲怆的鸟鸣、那穿透灵魂的弦音，都已消散。后羿，连同他那把沾满神血与孤寂的弓，那支带着刻痕的箭，都已彻底归于永恒的寂灭与安宁。
但他掌心那枚铜贝的锐利，桌沿那道无法磨灭的刻痕，以及深深刻入他骨髓灵魂的那一声弦断之音……将永远存在。
那是英雄的绝唱。
是凡人的烙印。
是这浊世之中，一道永不消逝的、冰冷而悲怆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