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境之中，光阴如静水深流。
谢临川早已习惯这份亘古的寂静与超然，直到傅柠闯入他用以磨砺她的这片领域。不知不觉间，两人已在此共度两年光阴。
她带来的，不仅是日益精进的术法掌控力，还有一种……他难以名状的喧嚣生机。
最初是她的“不拘小节”。
他让她调息静心，她应声起身，却并不冥想，而是身影一晃，掠向灵境边缘——那里有她辟出的一处与五味楼厨房相连的自留地。
不一会儿，她便端着餐盘返回。有时是煎得酥脆的蜜糖薄饼，有时是几串撒着奇异香料的烤蘑菇，有时甚至是他从未见过的稀奇之物，比如眼前这份裹着金黄外衣的鸡肉。
“谢老师，尝尝？专门给你做的！我刚研究出来的，这个叫炸鸡！上面浇的是蜂蜜芥末酱，绝对好吃！”她眼眸发亮，带着纯粹分享的喜悦，将盘子推到他面前。
谢临川并不贪恋人间烟火，却喜欢新鲜有趣的事物。而她每一次带来的，总能契合他的兴致。
见她鼻尖沾着一点面粉，又满怀期待地望着他。食物的香气混合着她身上草木灵根特有的清新，形成一种奇异而鲜活的气氛，是他漫长岁月中少有的体验。
他微微颔首，执起玉箸，夹起一小块放入口中。
滋味确实独特，层次分明，是她一贯的风格。
“很好吃。”他说。
然而，更让他费解的行为随之而来。
傅柠也捧着自己的碗，坐在他对面，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点评：“嗯！火候刚好！外酥里嫩，酱汁比例也绝了！不愧是我！”她自夸得理直气壮，神情中透着小得意。
就在谢临川准备品尝第二口时，她的筷子极其自然地伸了过来，精准夹走了盘中她认为炸得最完美、色泽最诱人的那一块——
然后毫不犹豫地塞进自己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含糊补充：“这块果然最棒！”
谢临川：“……”
他执箸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她说给自己专门做的吃食，又看向对面吃得一脸满足、浑然不觉此举有何不妥的弟子。
一次，两次……十次……
这几乎成了他们“课间休息”的固定戏码。
她端来美食，热情分享，随后又“顺手”地将他碗盘里认定的精华回收。
理由层出不穷：“这块最入味”、“这块看着就嫩”、“这块灵气好像更足？”……伴随着那句永不缺席的“不愧是我”！
起初，谢临川只觉得无奈。这行为在讲究尊卑有序、仙凡有别的修仙界，简直匪夷所思。
他倒不怎么在意这些虚礼——她本就是如此鲜活生动之人。
但令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是，他竟渐渐习惯了。
习惯了这份打扰，习惯了她像只护食又爱分享的小动物般在他碗里挑挑拣拣。
甚至某一次，当傅柠再次意图“抢食”，谢临川后发先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较量之意，抢先夹走了她看中的那块果冻。
傅柠的筷子落空，一愣，随即瞪大眼睛看向他，脸上写满“老师你学坏了！”的控诉，然后哈哈大笑，那笑容灿烂得晃眼，毫无芥蒂。
谢临川将微凉q弹的果冻送入口中，清甜弥漫。望着对面的少女，心底那点产生的微妙异样，竟被这笑容悄然拂去。
只是内心深处仍有一个冷静的声音提醒他：这般纵容，似乎有些越界。
曾经，他不过是一个利用她的食客。如今，也只是教导她的老师。
他们甚至算不上天道认可的师徒，只是匆匆饮了酒，行过拜师之礼——不过，他本就不在意这些形式。
最令他难以理解的是，自己竟很难对她真正动怒。
无论训练多么严苛，摔得多么狼狈，她脸上似乎永远带着笑。那不是强颜欢笑，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坚韧与乐观。
被他的灵力震飞，跌落泥潭，她爬起来抹掉脸上的泥水，笑着喊：“再来！”
被他指出修炼的疏漏，她也会皱一下鼻子，略显懊恼，但很快又扬起笑容认真请教：“老师，那这里是不是应该……”
即便偶尔流露出疲惫或对“功课”的抗拒，那笑意也只是短暂地黯淡一下，很快又如拨云见日般重新绽放。
生气也笑，挨打也笑，委屈也笑……这笑容像是最柔韧的藤蔓，不知不觉缠绕上来，消解了他所有可能升腾的严厉与疏离。
谢临川常常如此宽慰自己：这很正常。
得此佳徒，天赋卓绝，心性质朴坚韧，进步神速，更难得的是豁达开朗，永不气馁。身为师长，还有什么不满意？
的确，没什么不满意的。他甚至从中品出了久违的乐趣。
教导她、观察她，本身就是一件趣事。
那些他早已看透的修仙界规则、人情世故、修炼瓶颈，在她身上总会折射出意想不到的光彩，给出令他耳目一新的答案。
她思维跳脱，不拘一格，解法常剑走偏锋，却又直指核心，连他这阅尽千帆之人，也时有惊喜。
更妙的是，如此独特、如此充满生机与可能的存在，竟是他谢临川唯一的弟子。
这喜悦平静而深沉，却真实存在。
他看得分明，傅柠骨子里与他有着奇妙的契合。他们都厌恶枯燥的重复，渴望新鲜与挑战；对力量的追求并非出于贪婪，而是源于一种近乎本能的、向更高处奔赴的渴望。
他能清晰感知到她周身偶尔逸散出的躁动——那是对现状的不满、对突破的渴求，是潜龙在渊的轰鸣。
这种不甘平庸、永不停歇的进取心，他无比欣赏。
因此，他愿为她思虑更远。
翻阅尘封的典籍，为她寻找最适合木灵根、又能弥补身法短板的基础功法；推演简化那些繁复古老的术法，提炼出最核心实用的法诀；甚至开始思考，在她成功结丹后，又该为她准备什么……
这一切，都是为了弟子。
为了不辜负这份天赋，为了引导她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合情，合理。
谢临川这样告诉自己，将心底那丝因她笑容而生的柔软、因她亲昵而起的波澜，悉数归于纯粹的师责与对璞玉的珍视。
灵境之风依旧清冷，但空气中仿佛总是萦绕着她带来的食物香气与爽朗笑声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