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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声声,敲过青石板,在阳春三月的午时微风里显得格外清冷。

柳衣巷尽头,那熟悉的黑漆大门遥遥在望时,王刚下意识地勒了勒手中的缰绳。

车厢内,苏康怀揣着那份刚从吏部领回、墨迹才干的威宁县令告身文书,那纸上盖着的鲜红吏部大印,在他意识里发着沉甸甸、带着凉意的光晕。

从七品。

威宁。

几个字不断在他的脑子里翻滚,带着西北边陲想象中湿冷的山雾气,一路跟随他过了朱雀大街,又穿行了数道坊门。

离家不过半日,门前却已是大不相同,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的景象。

两盏簇新的、贴着金灿灿“状元及第”斗大字的大红灯笼高高挑着,红得有些晃眼。

隔着尚有一段距离,竟听到宅子里头隐隐传出喧闹的笑语声,甚至还有铜锣突兀地敲响那么一两下。

“到了到了!状元公回来啦!”

守在门口的张伯眼尖,老远就瞧见他,扯开嗓子朝着门里一声高喊,那调门亢奋得带着点劈音。

话音刚落,大门轰然洞开,里面涌出的热浪裹挟着更为鼎沸的喧嚣声,瞬间冲散了门外深秋的萧瑟与苏康身上那一缕难以化开的寒意。

扑面而来的是一张张堆满喜气的脸,混杂着浓郁的酒菜香气。

院子里早已乌泱泱站满了人,本家族亲、左邻右舍挤得水泄不通。几口临时支起的硕大灶台烧得火光熊熊,油锅里炸着滋滋作响的金黄酥肉,蒸屉里冒出滚滚白气,氤氲着大块肉食的厚重香味。

几张并起的八仙桌上已堆满了海碗盛装的大鱼大肉,一派乡间流水席才有的粗放与热闹景象。

“哎哟我的好孙子!可想煞祖母了!咱苏家的麒麟儿!大官人!哈哈!”

苏家那位精神矍铄的老太君拄着龙头拐,在家人的簇拥下颤巍巍地迎了上来,布满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风干的菊花。

她那粗糙温暖的手,一把握住苏康有些凉的手腕,力度大得惊人。

“康儿!”

苏康的便宜老爹苏喆,拨开人群,挤到了最前面。

他脸上同样喜气洋洋,眼角却带着未干的湿润,也不知是激动还是别的。

他攥着儿子的手臂上下打量,嘴里噼里啪啦就没停过:“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饿不饿?厨房专门给你留了新鲜炖的羊肉,小火煨着呢!爹就知道朝廷会重用你,瞧瞧,这不就做官老爷了?好!真好!”

他越说越兴奋,声音在满院的嘈杂里依然清晰,“快瞧瞧,你给咱们老苏家争了大脸了!这排场,得花多少银子也买不来这份儿风光!”

说话间,他手上力道也不停,将有些懵懂也无奈的苏康往里推搡着,那热情几乎要将他点燃了。

在苏喆的书房里,当得知苏康的任命书上写的是威宁县县令时,苏喆有点失落,就急忙捧出一卷泛黄的《大乾舆地全图》来,和苏宁、苏怡等人一起,仔细查看了起来。

他粗糙的手指焦躁地在舆图上摩挲、敲点,口中念念有词:“不对……不对啊!这……文山学问深,他昨日分明说康儿中了状元,起步最少该是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留在天子眼皮底下听用的。那是何等清贵的去处?怎么……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他的指尖,最终用力戳在舆图西北一片用蝇头小字标注着“威宁县”的、线条格外稀疏的山峦间,“威宁……威宁……嘶,这地儿听起来就一股子土腥气,穷山沟子顶天了!还是个七品县令?”

“大哥,你这县令当的,也太偏了吧?”

“嗯,确实是偏了点。”

苏怡和苏宁,都惊呼出声,自说自话。

苏康闻言,唯有苦笑不语。

苏喆猛地抬起头,带着一丝尚未消散的疑惑和更多的忧心望向被苏家众人围住的大儿子,正好对上苏康望过来的、沉静无波的目光。

父子二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起来。

苏康轻微地、几乎不可见地摇了下头。

那细微的动作里蕴含着安抚,也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静,仿佛一盆无形的冷水,瞬间将苏喆心头的焦躁和更多呼之欲出的疑惑浇熄了大半。

苏喆喉头咕哝了一下,最终只是深深地、带着无可奈何的担忧看了大儿子一眼,重重地叹了口气,弯腰将那卷沉重的舆图草草卷起,闷头塞给了一旁的苏宁,示意他给收起来。

罢了!罢了!

儿子不愿说,必有难处。

这官,总归是实实在在落到苏家头上了,这就够了!

从明天起,将“商籍”改为“官籍”后,苏家也算是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这个念头一起,苏喆方才那份萦绕心头的沉重失落感,竟也迅速地、神奇地被满院蒸腾的喜悦氛围给冲淡了几分。

他从阴影里走出来,脸上努力堆出笑容,朝着苏康那边走去,步伐似乎也轻快了些,甚至带上了些许释然。

午宴终于开始了,满满当当又是五十桌。

“热闹!都热闹起来!酒管够!肉管饱!”

苏喆已经忘却了心头的失落,突然像点燃的炮仗般跳到院子中央,拍着手大声嚷嚷起来。

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纯粹的、近乎夸张的喜庆,声音洪亮地盖过了全场,“今儿是什么日子?是我们苏家添光增彩的大日子!是我长子苏康,状元郎高升就任朝廷命官的大喜日子!县令!一县之尊!正儿八经的青天大老爷!”

他唾沫横飞,满面红光,兴奋得手舞足蹈,“来来来!都倒上!满上!为我苏家麒麟儿贺!为我苏家从此迈入官宦门庭贺!”

他一边招呼着,一边极其自然举起酒杯,不断地给大伙敬酒。那眼神里的欣喜、宽慰,几乎要溢出来。

苏康很是无奈地被众人推拥到主桌上位坐下了。

一坐下,各种杯盏便雨点般伸到面前,恭喜之词汹涌澎湃,不绝于耳。

他只好无奈地拿起面前斟满的素瓷酒杯,澄澈的酒液在杯壁轻晃,他的脸上,维持着一个礼貌的、近乎僵硬的微笑。

置身于这巨大喧嚣的漩涡中心,听着满耳“苏大人”、“青天大老爷”、“祖坟冒青烟”的炽热呼喊,感受着乡邻亲朋纯粹而朴素的狂喜,心头那块来自帝都的冰,那份被针对的寒意、降品远贬的失落不甘,反倒奇异地被这种极致的喧腾稀释、包裹,渐渐沉落到了心底最深处某个被刻意遗忘的角落。

是夜,喧嚣终于散尽。

一地的狼藉在月光下显现出残败的轮廓,空气里残留着浓重的酒气、菜油味和爆竹燃放后的硫磺气息。

苏康独自一人站在空旷下来的小院中角落,身后长廊昏暗的灯笼光影,在他挺拔的侧脸上投下跳跃不定的明暗斑块。

他抬头,望向春日北方清朗高远的夜空。银河斜挂,北斗七星勺口的寒光,遥遥指向西北那片广袤而未知的、叫做威宁的山河深处。

那薄薄的、带着墨香和印泥朱砂味的文书,揣在怀中仿佛一块沉铁。

前路未知的山峦官道,似乎已在脚下延伸着。

寒风掠过檐角,带来更深重的凉意。

他下意识地,更紧地裹了裹身上显得有点单薄的外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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