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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县县城,与其说是一座城,不如说是一座被风沙和岁月侵蚀得摇摇欲坠的巨大堡垒。

灰黄色的土坯城墙高大却残破,不少地方墙皮剥落,露出里面夯实的黄土,裂缝如同丑陋的疤痕纵横交错。城门楼更是年久失修,飞檐塌陷,瓦片零落,悬挂的匾额上书“通县”二字,漆色斑驳,几乎难以辨认。城门大开,无人值守,只有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门洞里逡巡,警惕地看着进城的陌生人。

城内景象比城外好不了多少。街道狭窄崎岖,铺路的青石板早已碎裂不堪,缝隙里积满了黑色的泥垢和牲畜粪便。两侧的房屋低矮破败,大多是土坯茅草顶,偶有几间砖瓦房,也显得灰头土脸。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牲畜臊臭、劣质酒气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贫穷和混乱的颓败气息。

行人不多,个个面有菜色,行色匆匆。看到孤仁盛主仆二人骑着马进来,尤其是孤仁盛身上那件虽然沾染风尘却依然醒目的青色官袍时,路人的反应出奇地一致——麻木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和厌恶,随即迅速低下头,加快脚步躲开,仿佛躲避瘟疫。

整个县城,笼罩在一种压抑、警惕、死气沉沉的氛围中。

“盛哥哥……这里的人……怎么都……”王久被这诡异的气氛弄得浑身不自在,小声嘟囔着。

孤仁盛眼神沉凝。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贫穷,而是一种长期被压迫、被盘剥、对官府彻底失去信任后的绝望与恐惧。前任县令的“不作为”或“被吓跑”、“被做掉”,以及沙驼帮等势力的横行,早已将官府的威信践踏得粉碎。他这个新县令,在百姓眼中,不过是又一个来刮地皮、或者迟早要被赶走(或消失)的过客罢了。

通县县衙位于县城中心,是城内为数不多的砖石结构建筑群。然而,走近一看,依旧难掩破败。大门前石阶断裂,石狮子缺耳少腿,布满了鸟粪。朱漆大门颜色黯淡,门钉锈蚀,其中一扇门板甚至歪斜着,露出里面黑黢黢的门洞。门口空无一人,连个应门的皂隶都没有。

孤仁盛下马,将缰绳递给王久,自己整了整衣冠,抬步踏上布满灰尘和落叶的石阶。推开那扇歪斜的大门,一股潮湿、霉烂和灰尘混合的呛人气味扑面而来。

县衙大堂内,光线昏暗。公案上积着厚厚一层灰,惊堂木不知丢在何处,签筒里空空如也。两侧象征“肃静”“回避”的牌子倒在地上,无人扶起。地面坑洼不平,角落里结着蛛网。整个大堂,透着一股被遗弃已久的荒凉和死寂。

“有人吗?”孤仁盛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后堂方向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皱巴巴的皂隶服的老头,佝偻着腰,慢吞吞地踱了出来。他头发花白,眼皮耷拉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手里还拿着个豁了口的破碗。

“谁啊?大呼小叫的……”老头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扫过孤仁盛,落在他的官袍上,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哦,新来的?等着吧,县丞大人还没起呢。”说完,自顾自地蹲到门槛边,拿起个破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风,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新任县太爷,而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孤仁盛眼神微冷。他知道,这是县丞(很可能是上官止安插的人,或者被本地势力收买)给他的第二个下马威!故意怠慢,试探他的反应。

他没有发作,只是平静地问道:“县丞何在?”

老头用蒲扇指了指后堂方向,懒洋洋地说:“在后头呢,估摸着还在用早膳吧。大人您要不……先找个地方坐坐?”他环顾四周,示意这破败的大堂里连张像样的椅子都没有。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明显睡意、慢条斯理的声音从后堂传来:“何人在堂前喧哗啊?扰人清梦……”

随着话音,一个穿着青色官袍、身材微胖、面皮白净的中年人踱了出来。他正是通县县丞——**钱有禄**。他一边走,一边用一根细长的银签悠闲地剔着牙,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居高临下的审视。看到孤仁盛,他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算计,随即换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哎呀呀!恕罪恕罪!”钱有禄夸张地拱了拱手,声音拖得老长,毫无诚意,“下官不知是县令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礼,失礼了!”他目光扫过孤仁盛略显风尘仆仆的官袍,以及他身后背着书箱、一脸紧张的王久,嘴角那丝假笑更深了,“大人一路辛苦!这通县路不好走,沙尘又大,委屈大人了!”

孤仁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表演,淡淡道:“无妨。本官孤仁盛,奉旨接掌通县。钱县丞,即刻召集县衙所有吏员、三班衙役,本官要升堂点卯,查验印信文书,了解本县庶务。”

钱有禄剔牙的动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但很快又堆起笑容:“大人雷厉风行,下官佩服!只是……”他拉长了调子,面露难色,“大人有所不知啊,咱们通县这地方,穷乡僻壤,事务繁杂。吏员们各有差事,一时半会儿……恐怕难以聚齐啊。您看,是不是先安顿下来,歇息几日?下官也好为您接风洗尘……”

“不必。”孤仁盛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本官奉旨履职,岂能耽搁?钱县丞,一个时辰!本官就在这大堂等候!若时辰到了,还有吏员、衙役无故缺席……”他目光如电,冷冷地扫过钱有禄那张假笑的脸,“本官自当按《大雍律》‘点卯不到’之条,严惩不贷!钱县丞身为佐贰官,亦有督率之责!”

最后一句,带着明确的警告!

钱有禄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了。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县令,态度竟如此强硬!丝毫不给他这个地头蛇面子,更不按他预设的“下马威”套路走!

他心中暗骂,但孤仁盛搬出了《大雍律》和督率之责,他也不敢明着违抗。他干笑两声,眼神闪烁:“是是是,大人教训的是!下官……下官这就去召集!这就去!”他朝门口那个还在扇风的老皂隶使了个眼色,老皂隶这才慢吞吞地爬起来,拖着步子朝外走去。

钱有禄又对孤仁盛谄笑道:“大人一路辛苦,先请后堂稍坐,喝口粗茶?下官这就去安排点卯事宜。”

孤仁盛没有理会他的殷勤,径直走到那张积满灰尘的公案后,拂袖扫开一片区域,稳稳坐下。他目光沉静,如同磐石,声音清晰地传遍空寂的大堂:

“本官,就在这里等!”

王久见状,连忙放下书箱,挺直腰板站在孤仁盛身侧。他虽然害怕,但看到自家公子如此硬气,心中也涌起一股豪气。

钱有禄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眼底的阴冷几乎要溢出来。他勉强拱了拱手:“那……下官告退,去催办。”说完,转身快步走向后堂,步伐带着一丝气急败坏。

一个时辰,在压抑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县衙大堂依旧空荡寂静。只有那个老皂隶偶尔探头探脑地张望一下,又缩了回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看一个时辰将到,除了钱有禄本人和一个抱着几本破旧账册、同样一副懒散模样的户房书吏出现外,竟再无一人到来!三班衙役更是连影子都没见着!

**雷霆之怒!**

当最后一点时间耗尽,孤仁盛缓缓抬起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瞬间让大堂的温度骤降!

“钱县丞。”孤仁盛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带着刺骨的寒意,“这就是你办的事?”

钱有禄心头一凛,强自镇定,脸上又堆起那副为难的假笑:“大人息怒!息怒!实在是……衙役们各有差事,或在巡街,或在缉盗,或在休沐……一时难以召回啊!户房、刑房、工房的书吏,也都在处理紧急公务……”

“紧急公务?”孤仁盛冷笑一声,猛地一拍公案!积年的灰尘被震得簌簌落下!“本官奉旨点卯,查验印信,了解庶务,这便是通县当前最紧急的公务!尔等身为朝廷命官、衙门吏员,点卯不到,视上官如无物,公然藐视朝廷法度!钱有禄!你身为县丞,督率不力,更有失职、纵容之嫌!”

他字字如刀,句句诛心!强大的气势如同无形的山岳,狠狠压向钱有禄!

钱有禄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和凌厉的质问震得脸色发白,额头瞬间冒出冷汗。他没想到孤仁盛竟敢直接撕破脸!他强辩道:“大人言重了!下官……下官……”

“够了!”孤仁盛霍然起身,官袍无风自动,一股凛冽的官威沛然而生!他目光如炬,扫过空荡荡的大堂,声音如同惊雷,响彻整个县衙,甚至传到了门外看热闹的零星百姓耳中:

“传本官令!即刻起,封锁县衙所有出口!三班衙役,无论当值休沐,限半个时辰内,全数到堂点卯!逾期不到者,一律视为抗命、渎职!革除差事,永不叙用!并追究其怠惰之罪!”

“六房书吏,无论手头有何‘紧急公务’,限一炷香内,携带各自印信、文书、账册,到大堂听命!若有迟延、搪塞、账目不清者……”孤仁盛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刃,狠狠刺向那个抱着账册、吓得瑟瑟发抖的户房书吏,“本官定当严查到底!绝不姑息!该革职的革职,该下狱的下狱!”

“钱县丞!”孤仁盛的目光最后锁定在面如土色的钱有禄身上,“你,负责监督执行!若半个时辰后,衙役未齐,书吏未到,账册不清……本官第一个拿你是问!届时,莫怪本官以‘玩忽职守、怠慢上官、纵容下属’之罪,具本上奏!参你一本!”

**轰!**

孤仁盛这最后一句“具本上奏”、“参你一本”,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钱有禄头上!也劈在所有躲在暗处观望的吏员、衙役心头!

他们可以不怕新县令,可以在本地豪强的庇护下阳奉阴违,但他们不能不怕朝廷!不能不怕被革职、下狱!更不能不怕被参一本!尤其这位新县令,还是新科探花,谁知道他在京里有没有门路?万一真捅上去……

钱有禄彻底慌了!他之前敢怠慢,是笃定孤仁盛初来乍到,根基不稳,不敢拿他们这些地头蛇怎么样。可他万万没想到,孤仁盛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一上来就直接掀桌子!用最刚猛、最不讲情面的方式,祭出了朝廷法度和奏本参劾的大杀器!

“大人息怒!息怒啊!”钱有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再也顾不上什么脸面,声音都带了哭腔,“下官知错!下官这就去!这就亲自去!保证半个时辰内,所有衙役书吏,全部到堂!账册文书,一一备齐!请大人再给下官一次机会!”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对着后堂方向声嘶力竭地吼道:“都聋了吗?!还不快滚出来!去叫人!快!快啊!!”

随着钱有禄的咆哮,县衙后堂和侧院瞬间如同炸开了锅!一阵鸡飞狗跳的混乱脚步声响起!刚才还“各有差事”、“难以召回”的衙役和书吏们,此刻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惊慌失措地从各个角落冒了出来,连滚带爬地冲出县衙大门,奔向通县的大街小巷!

孤仁盛重新坐回公案之后,面无表情,眼神冷冽如冰。

王久站在一旁,看着刚才还死气沉沉、如同鬼蜮的县衙,瞬间被自家公子几句话搅得天翻地覆,那些地头蛇们狼狈逃窜去召集人手,心中对孤仁盛的敬佩简直无以复加!但同时,他也看到钱有禄转身时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怨毒和阴狠。

“盛哥哥……”王久小声提醒。

孤仁盛微微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他目光平静地看向县衙门外渐渐聚拢、指指点点、脸上带着惊疑和一丝……难以言喻期盼神色的通县百姓。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他刚才的雷霆手段,只是暂时砸开了这潭死水的冰面。沙驼帮的试探,钱有禄的怨毒,吏员衙役们的阳奉阴违,还有那隐藏在暗处、与驿站血案和上官止有关的巨大阴影……真正的风暴,还在酝酿。

通县这盘死棋,他已落下了第一子。接下来,该轮到那些藏在暗处的对手了。他倒要看看,这通县的水,到底有多深!这通县的魑魅魍魉,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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