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翰林书馆,空气被洗刷得格外清新。
昨日那场暴雨带来的闷热与滞重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草木与泥土混合的湿润气息,沁人心脾。
庭院中,那丛湘妃竹的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圆润饱满,在逐渐炽烈起来的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如同散落的碎钻。
偶尔有微风拂过,竹叶轻轻摇曳,便簌簌地落下几滴水珠,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微响,在这静谧的庭院中格外清晰。
核心编纂的静室内,更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靠墙而立的博古架上,泛黄的古籍分门别类整齐排列,历经岁月沉淀的纸页散发出陈年的墨香与纸香,混合着案上新研松烟墨锭的清新气息,氤氲成一种沉静而专注的氛围,让人一踏入此间,便不由自主地静下心来,敛去浮躁。
观潮与宴云阶隔着宽大的梨花木书案对坐,案上摊开着数卷已经进入最后校订阶段的《策论取士范例初拟》。
每页纸的天头地脚、字里行间,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的批注,朱墨交错,墨迹如新,足见两人此前为此耗费的心血。
宴云阶今日来得格外早,比往日约定的时辰足足早了半个时辰。
他的衣着依旧是一如既往的雅致整洁,一袭月白色澜衫,领口袖口绣着暗纹云纹,衬得他面如冠玉,气质温润如玉,宛如从画中走出的世家公子。
只是那温润的眉眼之下,似乎比平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连指尖捻着书页的动作,都带着几分刻意的克制。
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面前的文稿上,指尖偶尔轻轻敲击案面,节律分明,像是在琢磨字句的妥帖.
偶尔抬起,状似无意地扫过对面正凝神阅稿的观潮,眼神复杂难辨,像是藏着千言万语,却又在触及她专注侧颜的刹那,迅速敛去所有情绪。
她今日穿了一身天水碧的常服,颜色比昨日那身素白略深些,如同雨后初霁的远山,沉静而辽远,带着一种内敛的雅致。
长发依旧松松地半绾,只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簪子上没有多余的纹饰,素净得近乎质朴,却愈发衬得发如泼墨、肤若凝雪。
几缕柔软的碎发垂在耳侧,随着她偶尔偏头思索的动作轻轻晃动,添了几分平日里少见的、不经意的娇憨。
阳光从东侧的窗棂斜射进来,恰好笼在她半边身影上,为那沉静的侧颜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连肌肤上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鼻梁挺直,唇线柔和,沉静美好得如同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画,让人不忍惊扰,生怕唐突了这份安然。
宴云阶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文字,指尖划过“治河当以疏导为先,漕运当以民生为本”的字句,眉头微蹙。
昨日从翰林院那位低阶官员口中偶然得知,她竟是因扈况时爬树摔伤而未能赴馆,那份混杂着荒谬、失落与一丝难以言喻酸涩的情绪,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并未完全消散,反而像是被这雨后过于澄澈的空气映照得更加清晰,丝丝缕缕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他素来引以为傲的理智与冷静,似乎在面对与这位长公主相关的某些事情时,变得格外不堪一击,总能轻易被打乱节奏,乱了心神。
两人就一段关于“治河与漕运关系”的策论范文的遣词用句讨论了片刻。
这段文字涉及民生与漕运要务,字句斟酌尤为重要。
宴云阶引经据典,从《禹贡》到前朝治河名臣的奏疏,提出了几处修改意见,逻辑缜密,论据充分。
观潮听得认真,时而点头表示赞同,时而蹙眉思索,提出不同的看法,她的思路清晰,见解独到,总能精准地指出问题的核心,给出更为妥帖的表述。
他们的对话严谨而高效,充斥着智识交锋的愉悦感,这本该是宴云阶最享受的状态,却总觉得心中隔着一层什么,难以全然投入。
然而,就在一段讨论暂告段落,观潮提笔准备在稿纸边角记下某个要点时,静室的门被轻轻叩响了。
不是仆役日常送茶水或传递消息的那种平稳节奏,这叩门声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急促,三下一组,停顿片刻,又轻轻敲了两下,分明是混杂着某种熟悉的、属于年轻仆从的忐忑与急切,猝不及防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观潮笔尖一顿,抬起头,声音平静:“进。”
门被推开一道缝,一个穿着平宁侯府青衣小厮服饰、眉眼机灵的少年探进半个身子。
他先飞快地扫了一眼室内,目光在宴云阶身上短暂停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随即便立刻落在观潮身上,脸上堆起讨好的、又带着点紧张的笑容,正是扈况时的贴身小厮白石。
“小人白石,给公主殿下请安,给宴公子请安。”白石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动作利落,显然是受过良好调教。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素雅的米白色信封,双手捧着,趋步上前,恭恭敬敬地递到观潮面前的书案边角,生怕打扰到案上的文稿,“殿下,这是我家世子让小人务必亲手呈给您的,说是……说是能博您一笑。”
观潮的目光落在信封上,那上面没有题款,但信封封口处那几笔飞扬洒脱的字迹,她一眼就认出是扈况时的。
那字迹算不上顶好,却自成一格,带着少年人的意气与跳脱,和他的人如出一辙。
她心中立刻了然,又是无奈,又是好气,还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属于熟稔亲近之人才会有的纵容笑意。
她放下手中的墨笔,没有立刻去接那封信,而是抬眼看向白石,语气带着轻微的嗔怪:
“白石,回去告诉你家世子,受了伤就好好在府里静养,安生些才好得快。这般打发你跑来跑去,既耽误你伺候他,又扰了书馆的清静,像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