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让一切都湿漉漉，雾蒙蒙，就连天色都显得比平时昏暗了不少。
不过还是没有阻挠居民们的热情。
狮城是座君主掌握统治权，主教掌握神权，甚至还保留着火刑的避难所，或者说小型国家。
虽然由于序列存在，这里对于宗教管理不算严格，不会出现火烧异教徒的情况，
可取而代之的是摆在明面上的帮派。
走私，贩毒，拐卖，交火，
时时刻刻发生在每个人身边。
对于普通人来说，平时的日子太过压抑，沉重。
想要生活，就得保持愤怒和敌意，提高警惕。
节日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发泄途径之一。
甚至不需要什么免费食品，仅仅是能穿上新衣服，安安全全地跟家人在大街上走走，就已经难能可贵了。
英灵节就是这种文化催生出的产物。
至于狮王女儿的生日宴，则是另一种更高规格的英灵节。
居民们走出房间，边看街头艺人们自发的演出，边看着马车飞驰而过，猜测着里面坐着的是哪位大人物。
哒哒哒，哒哒哒。
马车飞驰，穿过繁华明亮的街道，驶向黑暗中半山腰的宅邸。
李昂掀起帘子，看向前方。
雾气让灯光变得朦朦胧胧，镶嵌了一圈毛边，显得那座宅邸像是盘踞在黑暗中的野兽。
李昂做了个深呼吸。
说不定今天会怎么样，或许有场硬仗要打。
突然，有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压在他肩膀上，是莉莉的手臂。
“跟以前不一样了。”莉莉扶着李昂，向窗外看去。
她举着摄像机，正在拍摄。
“你指什么？”李昂问。
“很多，这两边原本没有屋檐，是露天的。”她指了指那两个装饰性的小塔楼，“看来我不在的一年里，另一个莉莉做了不少调整。”
“这些调整让房子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了。”
“它是我十二岁的生日礼物，我亲手画了设计图，画得很可爱。现在它看起来相当...邪恶。”
“一座邪恶的房子...”诺亚低声重复。
“我说真的。”莉莉认真解释。
“我知道，放心，这种感觉有时候很关键。”诺亚点点头，“你旁边还坐着个能跟城市交流的人呢。”
————
马车从城市不同方向朝着宅邸汇聚，越是靠近，数量就越多。
到最后，甚至称得上声势浩大，马车上的提灯互相在夜幕中闪烁，将一切蒙上湿漉漉的黑色牛皮质感。
偶尔有相邻的马车掀开帘子，戴着面具的乘客彼此致意。
大家生活在一个城市，低头不见抬头见，哪怕遮住半张脸，也能依稀分辨出真实身份。
不过没人拆穿。
假面舞会就是如此，大家都是陌生人，有了个抛开各自身份，重新认识的机会。
“晚上好，祝您身体健康。”
有人在跟李昂打招呼。
李昂觉得声音有些熟悉，他掀开帘子。
探出车窗跟他说话的，是个身穿旗袍的贵妇。
丰满的胸脯与盈盈一握的腰肢被勾勒出来，同时被勾勒出来的，还有平坦小腹上的肌肉线条，以及细长的肚脐轮廓。
黑色长发在脑后盘起，黄金与水晶制成的面具彰显着她的财富，熟悉的烟袋夹在指尖，朝着李昂轻轻挥动。
这面具戴的不是完全没效果吗...
是个明眼人都能一眼认出，这家伙绝对就是——
“初次见面，也祝您身体健康。”李昂点点头，回应了对方的招呼。
“嘿。”车厢里探出另外一个脑袋，戴着狼面具，听起来是个年轻人。
李昂刚开始还没认出是谁，直到另一个几乎完全相同的狼面具在那人身后一闪而过。
双胞胎，食指和无名指，曼提柯尔的养子，飞天狮实际意义上的首领。
他们中的一个跟李昂搭过话，说出了狮王将死的传闻。
“嘿。”李昂点点头。
他们居然也来了。
看来狮王铁了心要在众人面前展示肌肉，打破自己命不久矣的谣言，以免...
监狱那边出什么事。
等等...圣乔治假死，该不会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缺席吧？李昂眯起眼睛。
————
望着那些朝着自己驶来的马车，莉莉做着深呼吸。
她觉得那些提灯的亮光和火把一样，属于被欺骗的，愤怒的村民。
自己就是要被烧死的女巫。
这会是场女巫狩猎吗？自己被发现了吗？
不，应该没有。弄臣的伪装是直接利用光线的，没有被拆穿的可能。
自己是女巫没错，可绝对不会被烧死。
恰恰相反，女巫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毒药杀死国王，然后宣布继承王位。
就这样...没错，
没错！
一年来梦幻般的日子将要延续下去。
谎言重复几千次就会成真，自己就是莉莉。
上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弄臣关进死牢，看他还怎样跟自己神气。
再然后就是跟镁厅宣战，把那个李昂找出来干掉，给莱恩报仇！
莉莉冷笑着想。
“发什么呆？宴会要开始了！见鬼，我不是让你穿高领礼服吗？”弄臣走过来，打断了她的幻想。
“我，我忘了。”莉莉回过神来。
“你能做好什么！？蠢货！”弄臣的语速很快，“毒酒准备好了吗？”
“好了，就在这。”莉莉晃了晃自己的戒指，那个机关能在按压触发后放出毒粉。
“记住，事情很简单，没什么额外要你做的。”弄臣深吸一口气，“你要感谢宾客，然后给狮王祝酒，在这时候下毒。”
“我安排好了替死鬼，狮王一倒地，他就会被抓住，服毒自尽。你要趁狮王快咽气时，逼迫他在所有人面前承认你是新负责人。”
“好的，”女人用力点头，“我记住了。”
————
“大概有二十名序列六...不是那种花拳绣腿的家伙，而是真正远征过的。”李昂扫视那些黑西装红领带的守卫，秩序局的人。
“我一直有点好奇，这种看一眼大概就能知道是序列几的能力...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莉莉问,“你们好像都会。”
“直觉和经验吧...比如你看这家伙。”李昂指了指那个浑身肌肉把西装制服撑得紧绷，秃顶，脸上有道横贯鼻梁的伤疤的守卫，“你觉得他是序列几？”
“嗯...看起来很强，是序列六吗？”莉莉问。
“绝对不可能。”诺亚抢答。
“没错。”李昂点点头，“让我来看，应该是序列七或者八。”
“为什么？”
“那个。”李昂指了指远处的女人。
不好好站岗而是躲在那里喝酒，制服穿得歪七扭八，浑身上下没有什么显眼的伤痕，甚至看起来都没带武器。
“至少是序列六。”
“是的。”诺亚表示赞同，“说不定是序列五。”
“这，这到底是怎么...”莉莉一脸费解，“明明第一个看起来凶悍得多。”
“非要解释的话，”李昂想了想，“强大的能力者，会被分配到足够的复苏之血来确保战力，一般不会再产生伤疤。”
“她连旧伤都没有，说明这家伙从序列九开始就很强，一直强到现在。”
“而且那么吊儿郎当，还没人过来管她，只能说明一件事。”
“她是这里级别最高的。”
“要在短时间内判断出这些吗？”莉莉一脸不可思议。
“所以说是直觉和经验，每个人的判断方法都不同。对我来说，他们是在主动告诉我这些信息。”李昂回答，“我问过南宫剃，她是用闻的。”
“通过气味判断强弱，像野兽一样。”莉莉摸着下巴，“好厉害。”
“这个叫‘灵感’，”诺亚补充着，“指的是…嗯…很难说清，大概是一个人在神秘学方面的天赋。灵感高也更容易被列车选中，成为能力者。”
“这样吗…还是第一次有人认真跟我解释能力者的事。”莉莉指了指自己，“那我呢？我有灵感吗？”
“每个人都有灵感，莉莉。”
“哪怕我不是人类？”
“…是的，有灵魂就有灵感。”
“丧尸也有灵魂吗？”莉莉问。
“一部分吧…智慧种和高阶感染者有，普通丧尸，低阶感染者，还有被投放下来那些没有。”诺亚思索着，“我猜应该是这样。”
“那么如果一个人先变成普通丧尸，后来又成为智慧种，那她算有灵魂吗？中间这段时间，她的灵魂又去了哪里？”莉莉接着问，她的语气很急切，听得出很想知道答案。
“这个…”诺亚向李昂投去求助的眼神。
“被困在这里。”李昂指了指太阳穴，“黑暗，孤独寒冷，提心吊胆。等待着一个突变成智慧种的契机，或者彻底停止思考。”
“这个过程会很漫长，寒冷，提心吊胆。所以干掉丧尸其实是在解救他们的灵魂，是好事。”
李昂能回答上来，因为他知道了查理的情况，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
莉莉想知道，因为至今还没人说得清薪柴到底是什么东西。
依靠龙血复生的尸体，会使用能力的智慧种，保留智慧的初步感染者，总而言之，不是人类。
圣乔治还真是弄出了相当亵渎，相当令人费解的东西，这么多年的研究看来不是空谈。
“原来是...这样，谢谢你们告诉我。”莉莉点点头。
————
音乐悠扬。
奢华的金色大厅中，蒙着脸的宾客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低声交谈。
“祝您身体健康，”李昂回应着那些贵妇人的招呼，“我已经有女伴了。”
诺亚鼓着脸颊，看起来相当不满。
“她们是看不到我吗？”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前，碎碎念着，“明明我就在这里，居然还会上来搭话...果然，只有那种极具存在感的身材才能让她们望而却步。”
“要不要变成解放形态呢...可那样要跟李昂接吻...”
“想什么呢，那么认真？”李昂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莉莉呢？”
“去洗手间了，”诺亚回答，“我用人偶陪着。”
“一如既往地让人安心。”李昂点点头，目光继续在人群中搜寻。
很快，他又看到了一位熟人。
那家伙在摆放各种珍馐美食的台子前走过，却好像还是不满意般摇摇头。
然后蹲在角落，从口袋里拿出两袋泡面，伸手在空中握了握，用凭空出现的铁碗接起了热水。
虽然李昂跟他没见过几次，对方又戴着面具，
可那两边尖尖上翘，达利式的小胡子，着实相当令人印象深刻。
小胡子，铁王座的列车长。
李昂心里一沉。
这家伙也来了，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
“我记得洗手间是在...这里，休息室后面。”莉莉推开门。
记忆中的房间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身穿彩衣的弄臣。
“嗯？你换好高领礼服了吗？”弄臣回过头，盯着她看了几秒。
“这还差不多，像模像样起来了。”
“你要是早点这样，我也不至于对你那么差。”
弄臣点点头，声音中透着相当程度的满意，这蠢女人可算有一次不让他操心了。
“...是。”莉莉有些困惑，不过出于谨慎，还是顺着弄臣的话往下说。
弄臣啧啧称奇，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你还化了妆？怎么突然这么像了...过来，别浪费这个难得的机会，我们要巩固一下他对你的内疚和信任。表现得可怜一点，委屈一点，知道吗？”
他走上前，抓起莉莉的手腕，快步往前。
莉莉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感觉诺亚交给自己的人偶动了动。
紧接着，弄臣推开另一扇门，把身后的莉莉让到前方。
“我的王！请看，狮城的明珠已经打扮妥当！赞美您高贵的血统...”
弄臣后面说了什么，莉莉已经听不到了。
扑通，扑通，扑通。
心跳漏了一拍，莉莉的呼吸跟着紊乱，她看着这个原本以为再也没机会相见的人。
就在面前，咫尺之隔。
父亲。
此时此刻，莉莉心中涌起了前所未有的冲动，她想抱着狮王嚎啕大哭，说说自己受了多少委屈，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
可她忍住了。
现在表现得太奇怪，会给李昂他们添麻烦。
李昂是自己的恩人，无论如何，自己都没有恩将仇报的道理。
所以她站在原地，默默流泪。
面具遮住了她的表情，却不能挡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怎么了，我的天使？”狮王快步走近，把莉莉拥进怀里，“想到你母亲了？”
我的天啊...弄臣在心中惊呼。
这女人终于开窍了！
原本她只会耍大小姐脾气来逼着狮王做事，看得人心里烦躁。
现在只是站在那里，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狮王的心都快碎了。
“没，没有。”莉莉擦了擦眼泪，“我只是突然很...思念您，父亲。”
“您要多保重身体，少喝些酒。头疼的话，我房间里的抽屉放了录音带，是我以前经常给您唱的曲子。”
“母亲身体弱，没能挺过冬天...我已经不怪您了。”
“这，这是怎么了啊？怎么突然这样，弄臣！”狮王大吼。
“不，跟他没关系。我不喜欢这个人，也请您擦亮眼睛。”莉莉回头看了看弄臣。
弄臣咽了口唾沫，拼命跟莉莉使眼色，对方却置若罔闻。
他的心逐渐冰凉起来。
事情好像不太对劲，这女人该不会在记恨自己，想趁机找难堪吧？
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场合！
“小姐说的是气话，我刚刚想让她开心些，结果一时失言。”弄臣上前一步，跪倒在地，“我这就想办法让小姐绽放笑容。”
“那你开始吧。”狮王牵着莉莉坐下，冷冷望着弄臣，“就在这，现在。逗笑她，否则我砍了你的脑袋。”
啪嗒。
冷汗从鼻尖缓缓滴落，弄臣深吸一口气，强颜欢笑起来。
他边说着笑话，边做各种滑稽的动作，期间还用光线玩了几个小把戏。
莉莉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
狮王身上散发出的杀气越来越重。
弄臣清楚，狮王宠溺女儿到了无可救药的程度，
再这样下去，真会因为莉莉一句话杀掉自己这个宠臣。
弄臣的心跳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正当他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
莉莉突然笑了。
那是个很清爽，很漂亮的笑容，是跟以前那些矫揉造作完全不同，弄臣从没见过的笑。
他意识到这笑容并不因为自己。
转过身，陌生的男人正等在那里，和莉莉对视，露出微笑。
李昂。
“这是我的朋友，父亲。”莉莉站起身，“看来我让他等太久了。”
“噢...你的朋友。”狮王眯起眼睛打量着李昂，目光中满是敌意。
良久，他还是点点头，把莉莉交到李昂手上。
“去吧，幸运的臭小子，今晚让她玩得开心点，否则我砍了你的脑袋。”
“父亲！”莉莉跺了跺脚。
————
“你这个贱人！！”
“哈！？”被一巴掌抽翻在地的女人满脸不解。
然后是愤怒，委屈。
“你...”弄臣咬紧牙关，刚想说什么，看到女人的脸时又愣了愣。
“该死，我把你的妆弄花了吗？看起来没那么像了...不过还好，刚才跟狮王见过面，让他看到你那副样子了。”
“你这个疯子！人渣！精神病！”女人爬起来，一把推开弄臣，“下地狱去吧！！”
————
“这样看来，我应该再晚去一点，说不定弄臣就死了。”李昂摸摸下巴。
“不...再多一点时间我就会撑不住，彻底哭出来的。”莉莉摇头。
“你为什么不跟狮王相认呢？”诺亚问。
“因为我活不了多久，相认的话，父亲就要再承受一次我去世的悲伤。”莉莉回答，“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能这样再见一次我就很满足了。”
“而且，弄臣和另一个我显然在谋划什么，说不定会伤害父亲。”
“我是个普通人，正面冲突是没胜算的。还是继续藏在暗处，想办法把他们揪出来吧。”
真是个...成熟懂事的孩子。李昂在心里想着。
“那么，如果关键时刻需要你站出来表明身份，这样才能让狮王免于一死，你能接受吗？”李昂问。
“当然可以。”莉莉点头，“那样的话，我会努力活下去，至少活过这个冬天。父亲冬天总是头痛，不能让他在这时承受打击。”
————
当，当当。
在大部分人对交际舞，社交，喝酒，吃东西的热情逐渐减退时。
有人用叉子敲了敲高脚，发出清脆嘹亮的响声。
宾客们抬起头，看向二楼的台子。
他们知道，这是宴会正式开始的信号。
狮王之女会露面，说些客套话，
然后宾客们夸赞她的智慧与美貌，再将话题拐到宴会真正的主人——狮王身上。
所谓宴会就是这种东西，高位者展示力量，低位者展示服从，不高不低的则努力跟人说话，看能不能往上爬。
哗啦！！
掌声雷动，狮王之女出场了。
李昂抬起头，看着站台上的身影。
穿着华贵的高领礼服，面具遮住了四分之三的面部，三颗泪痣却显露出来。
李昂不清楚这个莉莉是谁，不过显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跟拍卖之虎一起买七号车厢，又和铁王座号达成协议的都是她。
人群开始议论纷纷。
“这就是莉莉？长这么大了。可惜看不到脸。”
“毕竟是成人礼，到了结婚的年纪。之前我记得跟莱恩有婚约，现在莱恩死了，你家孩子有机会了。”
“我倒是想。狮王一死，狮城就是莉莉的。谁娶了她就相当于娶了整个避难所。”
“做什么美梦呢？那可是狮王的女儿，以后是女王，你儿子过去也只是男宠之类的。”
“你们有没有感觉莉莉跟以前不一样了？”
“女大十八变，很正常不是？”
“我可听说她残暴了不少，几乎每个月都有人被她绞死。莉莉以前是好孩子，很有礼貌呢。”
“狮王太宠爱她，都把她宠坏了。不过也没办法，毕竟是独生女，老妈又是难产死的，狮王全部心血都在她身上了。”
人群不断议论，站在李昂身边的莉莉叹了口气，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