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着弥安和齐耳，查理一起离开，李昂将目光转向剩余的几人。
佩洛。
她到了这里才发现恩雅也在，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去谈谈，考虑一下关于妹妹大人的心理治疗。
白银。
她伤得不重，没到不得不使用针剂的程度。
不得不说，作为同伴时，白银相当可靠。
同样是序列八，李昂敢上去玩命，因为黄铜圣辇是他的，车没了命就没了。
白银可没有这种原因，她顶上去，完全是因为同伴需要她顶上去，
于是她就做了。
穿着那身厚重的盔甲，拎着她的开罐器，跟一群序列六打接舷战。
“你怎么没跟弥安一起走？”李昂看着她。
白银脱下了胸甲，结实的肌肉在绷带下仍旧能看出轮廓。
她挠了挠蓬松的银发，盯着李昂。
“想跟你打一架。”
“你认真的？”李昂问。
“当然！”白银点了点头。
这场架她等很久了，从荒原到银鳕鱼餐厅，再到拍卖会。
“不过不是因为我恨你，恰恰相反，我觉得你很厉害。”
“我这人脑子很笨，不会说话，也听不懂别人的言外之意。我是靠着身体交谈的。”
她拍了拍自己坚实的臂膀。
“我想要一场堂堂正正的决斗，哪怕你把我打得落花流水也无所谓。”
“让我见识一下你我的差距有多大，我会心服口服地认下这个结果，然后把它作为我前进的动力。”
“这是我的守则之一。”
“拜托了，李昂。可以吗？”她站起身，认真鞠躬请求。
咕噜…咕噜…
还没等李昂回应，白银的肚子就传来一阵响声。
她直起身子刚准备说什么，一张嘴却打了个哈欠。
肚子饿了，还困得不行。
“去屋里睡一会儿吧，吃完饭再说。”李昂把头盔放在她怀里。
“哦…”白银一边挠着肚子，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回屋。
“真是一根筋…”李昂摇摇头，随即看向最后一名客人。
张三。
他从刚才开始就一副便秘的表情，还时不时瞪一下眼睛。
每瞪一次眼睛，便秘的表情就更严重点，好像真的在跟肠胃谈判。
李昂知道，张三其实并不便秘，
他只是终于想通了眼前发生的事。
“啊…！！”张三再次拍了拍脑门，“我记起来了，刚才那个叫查理的，我在恩雅门口堵到过他。”
“他是弥安的手下，也就是说那个把恩雅拐到荒原去的黄毛，其实是…”
“你终于意识…”
“其实是你！李昂！”张三猛地指着李昂，以真相只有一个的气势大吼。
李昂面色复杂。
“好吧…”张三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今天晚上死了太多人，我想活跃一下气氛。”
他缓了几秒，再次开口。
“原来是弥安…这就不奇怪了。”
“你认识她吗？”李昂问。
“恩雅刚来这里读书的时候提起过，”张三回忆着，
“我和她大哥那时候都在服役，恩雅自己一个人来到镁厅，当时才十四五岁。”
“完全就是个小女孩，半夜会害怕，会想家，偶尔还会哭鼻子。”
“我担心的不行，甚至差点就从列车上跑掉，当了逃兵。”
“还好…恩雅后来给我写信，说她认识了一名高年级的大姐姐，名叫弥安。”
“弥安保护她不受欺负，帮她解决各种各样的杂事，还经常找她说话。”
“从那以后恩雅就活泼起来了，话也渐渐变多。”
“说真的，我感激弥安，她是个很好的朋友。”
“噢对，我还有当时的照片，恩雅寄给我的。”
张三打开风衣扣子，从夹层里扣出张叠好的照片。
李昂接过来。
照片上是两名并肩站立的女生，穿着深色的校服长裙，一个年龄小些，鼻梁上还有雀斑。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比了个很老土的，完全不像女孩子拍照该用的大拇指。
另一个年龄稍大，脊背挺拔优雅，像只黑天鹅。
紫色眼眸的天鹅。
她微笑中满是自信和骄傲，一手挽着恩雅，另一只手背在身后。
李昂把照片递回去。
岁月确实很宠爱弥安，除了更加成熟的气质以外，几乎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东西。
可给人的感觉确实完全不同了，那种自信与骄傲早已消失不见，她成了身穿丧服的屠夫鸟。
“你打算怎么办？”李昂问。
“不知道，”张三叹了口气，“我很发愁。”
“弥安身上发生了什么，她现在想做什么，未来想做什么，我一概不清楚。我想恩雅也不清楚，否则她会跟我说的。”
“作为兄长，我不可能同意恩雅放下大好前程，整天跟着弥安到处跑。”
“可…恩雅她长大了，不是那个会偷偷掉眼泪的小姑娘了。我想有些事她自己能做决定。”
“我想问问雅恩的事。”李昂挪过凳子，在张三对面坐下。
“你怎么知道？”张三显得有些惊讶。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
“雅恩…怎么说呢。”他叹了口气，像是在开启什么尘封已久的禁忌话题，需要用这种方法积蓄力量，
“他是个纯粹的无赖。”
“无赖？”李昂挑起眉头。
这跟他听到的可不一样，恩雅很崇拜大哥，把他当做英雄，甚至为此写了《侦探马洛》系列。
“很小的时候，我的避难所遭遇袭击，真正的大哥二哥，还有父母全都遇害了。”张三点了根烟，
“只剩下十岁的我，还有两岁的恩雅，她那时刚会走没多久。”
“你可以想象一下，这样两个孩子在荒原上的生还几率。”
“零，绝对的，毋庸置疑的百分之零。”
“我们被袭击避难所的游荡者带走了，”张三又抽了口烟，“雅恩就是其中之一。”
“他们袭击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只是路过时顺手的行动。掠夺物资，抓捕奴隶，卖到大型避难所去。”
“我十岁，恩雅两岁，我们还没到能干活的年纪，本应该直接被杀掉的。”
“当时手弩都举到了这，恩雅不知道那是什么，还用小手去抓。”
“结果…”张三沉重地呼吸了一次，“雅恩，这个混蛋，他突然说，自己缺个扈从。”
“他对外说自己是铁王座序列的银骑士，实际上他就是个普通人，不过骑士需要扈从。”
“他要我当他的扈从。”
“给他端屎端尿，伺候一日三餐，当沙包被他揍，有时他喝多了会直接吐在我头上。我必须跪在他面前吃饭，他要喝水时就用脚踹我的脚。”
张三的眼神穿过烟雾，变得模糊不清，
“我同意了。”他说。
“对我而言，失去尊严比死还难受，可跟妹妹相比，一切都能够舍弃。”
“我默默忍受啊，忍受。几次想过趁他睡觉干掉他，又都收手了。”
“他对恩雅很好，像对亲妹妹一样好。甚至把自己的名字给了她，说恩雅有了一位骑士的名字，她再也不会受欺负了。”
“该死的…我不理解这是为什么。”
张三蹭了蹭眼角，
“后来，妹妹长到了十岁。”
“十岁，能跑能跳，除了有些营养不良以外哪哪都好。”
“开始有游荡者看她的眼神不对劲了。”
“有一天晚上，雅恩把我送到游荡者营地，另一个男人的帐篷里。”
“他说他把我卖掉了一个晚上。我那时候十八岁，长得很不错。”
张三眯起眼睛。
“我把那人杀了。”
“然后摸到雅恩的帐篷里，用全部力气捅了他一刀。”
“他是个混蛋，可他偏偏对恩雅那么好。一想到这里我就下不去手，没砍下他的脑袋。”
“之后，我带着妹妹逃出营地，碰巧遇到一列火车，到小型避难所定居下来。”
“我对她说，大哥登上列车去服役了。”
“那家伙也确实去服役了，他挨了那一刀后没死，反而在追杀我的过程中得到了深岩号的认可。”
“后来他在深岩号上杀了人，如今在罪人序列，一座移动监狱里服刑，也可能已经死了。”
“…大概，就是这样。”烟灰烫到手指，张三掐灭烟头，
“恩雅到现在都以为她大哥是个英雄，不光把她从尸潮中拯救出来，还把她养大，给她名字。”
“我觉得这样就好。”张三深吸一口气，“一码归一码…没必要让恩雅知道一切。我没什么本事，这辈子就这样了。小丫头需要个榜样，我当不了。”
“你说呢？”他问。
李昂沉默着，没有回话。
张三问的其实并不是他，大概是在问脑海中那个名叫雅恩的无赖。
“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张三把刚才那口气又吐了出来，
“我希望她平平安安，一辈子风平浪静，又希望她能为自己而活，叛逆点也没什么，开心就好了。”
短暂的沉默。
张三站起身，拍拍裤腿上的烟灰。
“好了，我该走了，跟奥古二世回个报。”
“弥安的事我不打算说，否则恩雅会受牵连。”
“不过如果弥安真来刺王杀驾…我肯定不会旁观。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总之，别让恩雅卷进来，让她待在你这，拜托了。”
张三推开门。
“她其实比你想象的成熟，”李昂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参与事件，做出觉悟，付出代价，甚至为之牺牲。在这点上，恩雅跟你我并没有差别。”
“…是吗？”张三叹了口气，苦笑一声，“我或许真该多陪陪她了。”
——
“你觉得恩雅应该知道这件事吗？”
大门合拢后不久，诺亚的声音传来。
她在不远处听到了全过程。
自己心中的英雄，其实是袭击避难所，杀死父母兄长的仇人。
整天啰嗦，总是邋邋遢遢，像是嫉妒大哥一样，自己问起大哥近况会支支吾吾的二哥…
其实背地里付出了那么多。
“这种事如果不是本人说就没意义了，”李昂摇摇头，“我在思考的是另一点。”
“还记得吗，恩雅说过她有定期跟大哥写信。”
“一直以来都是弥安通过贵族专用线路帮忙传递的，这才能让她经常跟大哥沟通。”
“最新一封信中，大哥说自己过得很好，还鼓励她追逐梦想。”
李昂叹了口气。
“罪人号上能不能写信先不提，你觉得她大哥过得会很好吗？”
“你是说…”诺亚瞳孔收缩。
“信是弥安写的，为了拉拢恩雅。”李昂站起身，走向厨房，“她大概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查理有一只眼睛是假的，他是佩洛绑架案时那个警察。”
“欺骗，误导，把过去的朋友一个个绑到身边。”
“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坏女人。”
嗒。
李昂落下菜刀，目光看向摆放在角落里的遗失车厢。
爆炸过后，好像有其他仓库里的货物跑了出来，钻进车厢里。
此时此刻，那东西正跟李昂对视。
那是一只雪白的…孔雀。
——
起锅烧水，放血拔毛。
油热后下葱花，爆炒出香味。
孔雀腿切段，简单焯水后下锅翻炒，直到表皮微微金黄。
李昂放下大勺，转身开始给铁锅里正在焯水的孔雀肉加入香料。
镁厅特产的几种香料，镁光苔就不用说了，虽然加进去会让食物冒绿光，不过味道相当鲜美。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名叫人脸参的东西，它比起人参更像萝卜，不过表皮有很奇特的五官花纹。
焯水时加进去能够去腥。
一边搅弄大锅，李昂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把诺亚抱到案板上。
“救命！救命！别吃我！”金发小萝莉拼命挣扎。
“消停点，给你检修呢。”李昂敲敲她的脑袋。
“现在！？做菜时，在厨房？”诺亚鼓着腮帮子，看起来很不爽，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掀起衣服，“这让我觉得自己像某种食材。”
“拔丝金色丸子。”李昂摸摸她的小脑袋，确认散热模块没有问题，“院子里还有外人，只有现在是我们的独处时间。”
诺亚故意扭过脸去，不跟他对视。
“怎么了？陀螺仪出问题了吗？”李昂轻声问。
“才没有。”诺亚坐在边缘，两条腿轻轻晃荡，“只是觉得…今天我没派上什么用场。”
“怎么会？”李昂不解地望着她，“如果没有你，我们不可能那么快进到仓库，不可能在爆炸中毫发无损，更不可能解决拍卖之虎。”
“从最开始的给列车炮超频，到使用基路伯之吻，再到超频动力甲，你不是一直在拼尽全力吗？”
“哼哼…原来你有看到哦。”诺头顶一缕不太听话的金色发丝轻轻摇晃，“我还以为你的注意力全被弥安吸引了。”
“我，我倒不是那个意思啦。生死关头我纠结这些事挺无聊的，就是…”
“你想到夏熙了，看到弥安使用重铸者的能力很不舒服，又因为我一直在跟她说话，所以有点不开心。”李昂调整着诺亚的出力阀。
这会让她有膝跳反射一样的不自觉反应。
“…对。”诺亚低下头，“我知道她那样做是故意的，就是想看我和你闹别扭，可我还是做不到完全不在意…”
李昂抱住她。
诺亚愣了愣。
她能听到自己的动力炉在左侧胸腔内高速搏动，发出心跳声。
与此同时，右侧胸腔传来李昂的心跳声。
一下，两下，三下，同频共振。
很少见地，她没有脸红，而是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她把头靠在李昂肩膀上，享受着这次拥抱。
“怎么突然这样…？”她在李昂耳边小声说。
“我要检查你身后的出力阀，这样比较方便。”李昂解释，
“其次，刚才有个一根筋的人跟我说，她不擅长沟通，是用肉体跟人交流的，我想这样说不定会让你安心。”
“最后…诺亚，你的每点付出我都看在眼里。就像你看到我修复黄铜圣辇，第一时间考虑的是我累不累那样。”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我们是搭档。”
“嗯...”诺亚靠住李昂的肩膀，闭上眼睛，“我很荣幸。”
几秒钟后，面色微红的诺亚松开手，准备结束这次拥抱。
咔嚓。
腰椎处的出力阀随着李昂动作归位，诺亚的身体不受控制一颤。
本来充满温情的，隔着些许属于搭档的礼貌距离的拥抱，因为这次颤动，一下子成了彻彻底底的亲密接触。
诺亚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小腹贴着李昂的身体，把每一次轻微颤动都传递过去。
颤动，
颤动，
仍旧是不受控制的颤动。
“啊…啊呜哇啊啊啊！！！！”诺亚的脸瞬间红到恐怖的境地，大量蒸汽从她肩膀处的散热口涌出。
“散热模块坏了？”李昂关切地看着她。
“你…你这个坏心眼的家伙…总是说什么散热模块…把我当那种经常故障的蠢货吗？”
“这是仿生机制，和人类的情况一模一样。”
“什么？哪种情况？”李昂问。
“李昂…你绝对是故意的…”
诺亚扯住李昂的衣领，在他的脸颊上飞速吻了一下。
温热，柔软，潮湿，又有些冰凉。
很奇妙的感觉，温热和冰凉居然能同时出现。
李昂摸了摸脸颊。
“哈！怎么样！这下知道了吗？”她的脸越来越红了。
“诺亚…真的，你现在把衣服掀开，我们得看一下散热模块，说不定真出问题了。”
“可恶！再来！”
——
“这…真的能吃吗？”白银看着面前那团荧光绿，又透着点焦黑的东西。
是鸡翅，巨大的鸡翅。
她是吃了马肉锅，觉得惊为天人后才决定要留下来再蹭顿饭的。
结果端上来的是这种…相当不祥的东西。
“稍微有那么一点糊了，”李昂用毛巾擦着脸，他的脖子上出现了些许战斗时没有的痕迹，“没能及时关火。”
“咳。”诺亚红着脸轻咳一声，把散开的衬衫衣领重新系好。
“不影响味道，还是很好吃！”恩雅竖起大拇指。
白银只吃过一次李昂准备的马肉锅，清汤火锅这种东西，再怎么做卖相都不会差。
她并不知道常态下，这俩人做的菜就是这样，另一种意义上的色香味俱全。
有时是绿色，有时是蓝色，还有时会变成相当诡异的亮橙色。
但的确很香，味道也相当棒。
“你尝尝，真的，不骗你。”恩雅一边啃着蓝色的鸡翅一边说。
镁光苔是绿色，人脸参是黄色，黄加绿…就会变成这种诡异的蓝色，简单的显色常识。
“你…你…”白银咽了口唾沫。
昔日的同伴抱着蓝色的，不明生物的翅膀大吃特吃，还不断向自己推荐。
这也太诡异了点。
难不成李昂在菜里下毒了？不想跟自己决斗也用不着这样。
噢，对！
佩洛，跟着医生吃总没错！
白银看向佩洛。
医生小姐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盘子里的东西完全没动。
看…看到了！刚才给李昂缝合时还没有的…脖子上的那个是…
是吻痕啊！！
怎么会…是谁的？
从刚才到现在，李昂一共跟谁独处过？
弥安姐！果然是旧情复燃吗？
不，不对。如果是弥安姐，应该会留下口红的痕迹。
那，那么就只剩下…
两个不涂口红的人，也就是，
妹妹大人和…
张三…
哪个都很严重啊！！！
不可以啊，李昂先生！这两种事都是不可以的！
佩洛闭上眼睛，在心中怒吼。
恩雅小姐！快给他做心理治疗！
恩雅小姐别吃了！可恶！
噢噢…医生她闭上眼睛了，这是什么意思？餐前祈祷吗？白银在心中想着。
到底能不能吃啊？她接着想。
——
结果还是吃了。白银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想。
味道还相当不错，不…不是相当，是特别不错。
葱爆孔雀腿肉外酥里嫩，焦香四溢。
白焯孔雀肉则清淡爽口，回味无穷。
不光味道好，营养成分还相当丰富。
碳水，蛋白质，纤维素...显然是精心计算过的。
一口下去，感觉伤好得都快了不少。
“那么，多谢款待。”临走前，白银双手合十，认真对李昂道谢。
“小事，小事。”李昂摆手，“添双筷子而已，不过你吃得确实有点多。”
和佩洛一起离开，回到恩雅暂时空出来的公寓，躺在沙发上，
白银望着天花板，几秒钟后猛然坐起。
等等…是不是忘记决斗了？
思索片刻后，她躺下来，翻了个身。
算了，明天再去，刚好还能再蹭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