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那一天,在璃国史书上记下了沉重的一笔。
小无相山被滋露宗攻陷的消息一经上报,满朝文武无不为之惊色,国师更是当场涕下佛泪。
瑞昭帝震怒之下,当即下达了数道皇令,一是封锁国门严查凶手,二是筹备粮草,聚集二十万大军赶往边境,三是命国师安葬超度逝者,抚恤家属。
然而这还不算完,一位朝廷命官——玄璃精卫四位统领之一的李一刀,因悖逆职守,擅离戍位,致庆典期间殊胜寺之防骤懈,失职之实确凿,被降敕褫夺其官爵,革除一应职衔,着刑部差役即刻拘押,械系入狱,待勘鞫定罪。
可无论怎样折腾,璃国四大宗庙之一的殊胜寺,这回算是彻底完了,而小无相山经过与滋露宗那一战后,整座山峰仿佛也随之失去了生命。
山中许多百年古树相继死去,到处都爬满了蛆虫,原本被称为佛露的山泉水甘甜可口,现在喝起来却充斥着一股铁腥味与腐臭味。
而那些整日盘旋在山头的各类禽鸟竟和山下建元镇中的百姓一样,一夜之间走的走逃的逃,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回来过,将近万人的繁华古镇现如今已不足百人,放眼望去,皆是一派凄凉没落的景象。
此刻,暮色将小无相山染成血褐色。
近百余名玄璃卫的力士,面上遮着块粗布巾,其下用大葱和生姜掩住口鼻,粗粝的手掌握着镐头反复在废墟中挖掘。
每一次用力,都震落墙缝里的碎骨,激起一片绿豆般大小的苍蝇飞舞。
“刘勇!你这边挖出来多少?!”
一个身着灰色圆领袍,口鼻皆插大葱的青年,手持一根毛笔和册子,腰间挂着一块“小旗”字样的铁牌,对着不远处一个光着膀子,正搬运尸体的人大声问道。
刘勇将手上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扔进一旁几乎装满尸骸的马车之中 。
接着抹了把额头上混着污物的汗水,嘴里拌着姜葱,含糊不清的说道:“回杨小旗,算上这具,三百五十七!我这片儿齐了,再往下挖什么都没有了……”
杨小旗看着对方那空洞的眼神,皱起眉头点点头,随后掰出手指略一掐算,便在手中的册子上死亡那一栏最终落笔道:一万三千七百八十六。
这个数字,是众多玄璃卫力士一具具尸体清点,经过半个月的时间算出来的,当然这里面也掺杂失踪之人,朝廷规定,失踪与死亡同计。
这份活计简直可以把好人逼疯。
最开始到达小无相山的那一批玄璃卫力士就有不少精神失常的,待了两天,最后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干下去。
最后留下来的,基本都是自愿的,毕竟朝廷给的报酬可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刘勇就是其中之一。
他今年三十出头,炼精期二层,在玄璃卫中司职力士,殊胜寺事发时,他正在办案,一接到消息,便立刻放下所有事情,一头扎向了小无相山中。
但他不是为了银子,他是为了自家妹子,他那个年芳十八的妹妹庆典当天就在这里,说是要为自己的哥哥祈福,如今生死不知,人还是没有找到,被归为了失踪那一类。
刘勇从知晓此事之后,经历了崩溃、绝望、痛恨、懊悔,但从到了小无相山那一刻起,就始终没有放弃。
他一直在找,没日没夜的找,把山中各种死状的脸都看遍了,却依旧还是没找到,后来所有明面上的尸体都被清干净了,他就跟着其他人一起挖。
在那些断壁残垣之中还埋藏着不少尸体,可是刘勇知道,这些尸体都是达官贵人们的,他的妹妹不会在里面,但身体本能驱使着他,令其就是停不下来。
铁锹铲在硬邦邦的土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半晌,铁锹突然一软,他试探性的往下捅了两下,随后赶忙继续说道:“哎!等会杨小旗,死亡多一人!又挖到一个!”
他猫下腰,一点点将下面尸体上盖着的浮土和蛆虫清理干净,显露出一只苍白腐烂的手臂,从其生前特征来看,明显是一具女尸的手臂,
刘勇的呼吸骤然急促,喉间像是被一团浸了腐水的棉絮堵住。
他颤抖着双手,将手臂周围的泥土一点点刨开,指甲缝里嵌满了黑褐色的泥垢与虫尸,腐肉的恶臭如实质般钻入鼻腔,可他浑然不觉,双眼死死盯着那具女尸的面容。
可最终,他的面色逐渐化为平静。
依然不是。
这是一个陌生的女子,她的另一只手里还握着一把断刀,脖颈处有一道深深的血痕,看来应该是滋露宗的弟子。
刘勇木然地将那具陌生女尸推进马车,指尖还残留着腐肉的黏腻感。
“当当当当——!”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铜锣声突然自半山腰处响起,穿透腐臭的空气,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杨小旗听见铜锣声,赶忙匆匆合上手中的簿子,铁牌在暮色里撞出冷硬的声响,对着周围忙忙碌碌的力士大喊道:“全都下山!上头来人了!”
周遭众人闻言,皆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拖着沉重的步伐,朝下方营地中央聚拢,步履间,碾碎满地蛆虫,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铜锣声余韵未散,刘勇站在队末,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下方山坡。
那里正有数十道人影自半空中缓缓落下,其中一道身影格外醒目。
那是一位长相颇为年轻的和尚。
其身披银线绣着八宝莲花的袈裟,腕间十八颗墨玉佛珠泛着冷光,举手投足之间,令人感到心中一阵安详和宁静。
“国师到——!”
所有玄璃卫无论官职大小,此刻皆并排站好,齐声高呼。
刘勇盯着那年轻和尚光洁如玉的面容,眼神中闪过一道异色,他实在无法将其和璃国国师联想到一起,毕竟其看上去比自己的年纪还要小,这样的人是怎么执掌大权的呢?
年轻和尚落地之后缓步走来,所过之处蛆虫纷纷化为黑水,连腐肉的恶臭都淡了几分。
“都听好了!”
传令官的声音撕破寂静。
“国师大人今日亲临,要在此地设坛超度,今夜所有人不得擅离营帐,违令者军法处置!”
话音未落,人群里响起压抑的抽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