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殿外,飞檐斗拱刺破暮色,鎏金鸱吻在残阳里泛着冷冽的光。
浮屠殿内,一个身披暗金织锦袈裟的老僧跪坐在一根暗红色的石柱之下,白髯垂落如瀑,与殿内弥漫的檀香雾气纠缠。
他身前的蒲团已被岁月压出深深的凹痕,暗褐色的边缘泛着油润的光泽。
殿中四丈高的三首八臂浮屠法像结跏趺坐,衣褶如凝固的海浪,眉间白毫折射着烛火,六只眼睛闭上了四只,独留中间二眼垂眸凝视着众生。
“咚——!”
“咚——!”
“咚——!”
三声悠长的钟声响过,代表着一天的结束,也代表着尘世喧嚣的暂歇。
与此同时,老僧口中呢喃的经文戛然而止,缓缓从入定中睁开了双眼。
“刚刚咱们经过的地方是寺中师叔师伯们的禅室,一共有五位,如果算上外出游历的师兄师弟,整个峰顶满打满算共住有十六人。”
“地方这么大,人怎么这么少,我看你们还不如下去跟那些义客住在一起,这样多热闹。”
“哎,那怎么行,即使地方再大,人再少,也不能乱了规矩,原本殊胜寺就势微,若是传到了其他几个寺院的耳朵里,恐怕就更会笑话我们了。”
“你不是说修佛之人清心寡欲吗,怎么还在乎名声。”
“咳咳,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这里面牵扯颇多,小僧不便过多说明,等会见了方丈,江施主可不要像之前那般莽撞,一定要谨言慎行啊。”
“少废话,知道了。”
伴随着一阵交谈声,两道人影缓缓迈进了大殿之内,正是赶来的江真和庆安。
目光扫视四周,江真最终停留在了眼前这座高大的浮屠法像上面。
这尊法像给他的感觉非常古怪,尤其是那双半眯着的眼睛,总让他感觉好像在盯着自己一样,浑身都不自在。
“弟子庆安外出游历多年今日归寺,特来拜见方丈!”
正当江真打量着法像之时,身旁的庆安竟突然神情肃穆双手合十,对着身前缓缓行了一礼。
“嗯?你在干什么,这里哪有人?”江真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大殿,只看见不远处有个脏兮兮的蒲团,边缘磨损得发毛,暗褐色污渍里还沾着几缕香灰。
就在此时,殿内弥漫的檀香和蜡油味突然有些变得刺鼻,紧接着一阵微风拂过,令他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却见庆安的指尖在袖中急促点动,似在比划某种手势。
“江施主有所不知。”庆安后退半步,挡住江真视线,袖口擦过他手背时,极轻地捏了一下,“用浮屠眼才能看见方丈。”
江真闻言一愣,随后心中不禁有些发毛,赶忙开启了浮屠眼。
熟悉的感官再次传来,眼前一阵扭曲晃动,大殿的氛围竟骤然一变!
只见原本如同死物一般的浮屠法像此刻竟好像活了过来!
其身上雕刻的无数繁杂经文,瞬间化作蝴蝶般起伏,闭合的另外四只眼睛猛地睁开,鎏金瞳孔里翻涌着浓稠如血的光,八道视线在江真头顶交织成网。
而空无一物殿内此时正漂浮着无数半透明的人影——他们或坐或卧,形态各异,每具虚影的眉心都嵌着一枚微型佛眼,随着呼吸开合闪烁。
此外,令江真喉咙发紧的,当属身前三步之外,突然现身的一位老僧!
在烛火映照下,他背后的影子被拉得极长,于地面扭曲成三头六臂之形,与后方法像一般无二!
尤其是他那双闪烁金光的眼眸,只消看上一眼,便使人立刻头晕目眩,江真忙低头,浑身无力,几欲虚脱跌倒在地。
“浮屠眼…嗯…我主又降下了恩泽…”
沙哑嗓音从老僧喉头挤出,仿佛砂纸在石壁上反复摩擦,一边说着,眼睛一边在江真身上来回滚动,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真切。
“血煞之气竟如此之重…”
他说着皱了皱眉头,随后收回目光看向了庆安,缓缓开口问道:“庆安,苦行之旅可还顺利?”
庆安身形微颤,随后笑着说道:“禀方丈,弟子游历这些年还算有惊无险,只是时常会挂念您老人家还有寺中的师兄师弟,哦!还未曾和您介绍,此位乃是弟子回寺路上,结识的俗世友人江真,曾助弟子化解种种磨难,并且其与我道颇为有缘,无意之间觉出了浮屠眼,弟子这才将之带回寺内,只为向您举荐一番,除此之外,他还是…”
谁料庆安还没说完,老僧的身形竟瞬间来到了江真身旁,枯瘦如柴的五根手指暴涨三寸,猛然抬起,接着轻轻按在了江真的胸口之上!
“血煞入体,多半与邪国冥教有关,不过你这小娃倒也有点意思,身上竟无半点冥教功法在身,怪不得能觉出浮屠眼。”
江真浑身如坠冰窖,老僧掌心传来的寒意顺着经脉直冲天灵,他强撑着意识,这才没有倒下,但想开口解释什么,却根本无法做到,心中不免有些紧张。
“方丈…江施主是被迫无奈才成了如今这副模样的,并且他已经入玄,心存善念,如若适当引导,必然能成为寺中一大助力!”
庆安见状手心泛出冷汗,他知道方丈这辈子最痛恨两件事,一是已经覆灭的邪国,这二便是齐云国,于是赶忙开口解释道。
老僧冷哼一声,又再次消失在了原地,这次瞬间出现在了不远处的蒲团之上,背对着二人跪坐在法像前,仿佛从来都没有挪动过身子一般。
“善念?当年冥教屠戮我教弟子之时,何尝不是自称替天行道!”
“觉出浮屠眼又如何,走火入魔再来拜佛,简直污了我这殊胜寺的清净。”
江真闻言心中不免有些愕然,他没想到眼前这个老僧竟如此厉害,随手一摸就知道他走火入魔了,不过同时他对其此举也感到有些无语。
山下那些义客各个长得都像土匪一样,凭什么说他污了清净?
正当江真暗自腹诽之时,只听庆安上前两步,继续解释道:“方丈,弟子明白您的顾虑,这一来…”
“呃…我觉得还是算了。”
江真抬手突然打断庆安的话,大殿之中突然陷入一片寂静。
“不如我干脆还是当一名普通的义客吧。”
“告…告辞…”
他抬眼看了一眼身旁茫然无措的庆安,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就要往外走。
“慢着!”
江真刚转过身迈出一步,脚下青砖突然泛起暗金色纹路,如同蛛网般将他牢牢缠住。
“想走?”
老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森冷的笑意。
“要么,留下双目于此。”
“要么,今后拜入寺中,专心念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