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外面的轰鸣声愈演愈烈,震得人耳膜生疼,似乎双方的交战,已经陷入了白热化。
抬头只见数里天空尽皆染成了墨绿之色,遮云蔽日,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其下一道被金光包裹着的人影与一道被绿光包裹的人影时隐时现,一会儿突然出现在空中相互碰撞,一会儿又狠狠砸向地面,摧毁一大片建筑,二人仿佛在虚幻与现实之间不停穿梭,一个追逐,另一个躲闪。
“老秃驴!看你能坚持到几时!”
红衣女子那尖锐的声音夹杂在轰鸣声中,她那猩红的裙摆卷着墨绿色瘴气冲天而起,指尖凝出的毒刃与方丈周身流转的金光再次轰然相撞,气浪掀飞满地残砖。
这一招过后,方丈周身流转的金光终是暗淡了下来,胸膛剧烈起伏着,缓缓落向了地面。
对方的阵法实在太过霸道,竟能和浮屠金身对抗许久而不落下风。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大殿的方向,见该走的人都走了,这才放下心来,于是强行提起一口气,掌心一翻,一道佛印加持,激的浑身光芒再次大盛,对着红衣女子呵斥道:“魔障,休要张狂!”
话语间,二人的身影如流星般在半空交错,所过之处卷曲成旋涡。
相继过了几十招,方丈周身光芒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在手中舍利的加持之下越来越强。
红衣女子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她知道鼎鼎大名的浮屠金身,同等境界之中近乎于无敌,若是再拖下去恐怕于己不利。
不过俗话说得好,金无足赤,世间万物皆存隙罅,浮屠金身再强,也怕一样东西……
此时时机已然成熟,于是红衣女子再不犹豫,眼中闪过一道绿芒,突然虚晃一招,两道毒掌猛拍向地面。
方丈本以为对方只是虚张声势,谁想到他微微一错面,顿时看见庆安的身影竟从一道废墟之中钻出,而红衣女子那两道毒掌竟是向其拍了过去。
“小心!”
方丈瞳孔骤缩,来不及思考庆安为何还没走,身形瞬间化作金虹俯冲而下。
“嘭!”的两声,毒掌在触及庆安前一寸被金光震碎。
“你不是应该走了吗?为何还没走?!”
“快走!”
方丈落地后,掌心轻轻一推,想要将庆安推离此地,谁曾想这时红衣女子的嘴角,瞬间勾起一抹冷笑。
刹那间,庆安猛然仰头,原本澄澈的双目突然翻涌着墨绿色与淡金色交织的光芒,喉间发出非人的嘶吼,袖中寒光暴射,直射向方丈的胸口。
“噗噗噗!”
三道入肉声眨眼间响彻在方丈的脑海之中,低头一看,竟是三枚古朴的骨钉!
这骨钉大约一寸三分左右,整体呈现三棱形状,三个棱面打磨得极为光滑,其上雕刻着某种咒文,散发着怨毒之气,伤口处正缓缓滴落着绿液,显然还淬了某种剧毒。
方丈一见这东西,顿时瞳孔骤缩。
“这…这难道是透魂钉!?”
红衣女子见状,缓缓自半空落了下来。
“呵呵,浮屠金身又待如何?只要拥有浮屠眼不是照样能被破解?”
“为找这东西本尊寻遍南域,花了诸多代价,才堪堪找出这三枚!”
“眼下透魂钉入体,谅你浮屠真迦在世,今日也得乖乖交出性命!”
此时庆安看着眼前的方丈,眼中金光一闪即逝,脸上浮现出一丝挣扎,但紧接着被墨绿色所取代,狞笑着道:“呵呵,方丈,这毒药也是主人亲自为您挑选的,滋味如何?”
方丈喉间涌上腥甜,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扭曲狞笑的弟子,脑海里闪现对方从小到大的一幕幕,渐渐生出一股不真实的感觉。
此刻对方那眼眶中的墨绿色,已然是令他明白过来,其必然是在游历期间遭了滋露宗妖女的蛊惑!
不过一般浮屠道的弟子大多心神坚定,就算中了某些迷惑心智的妖术,基本也不会像庆安这般欺师灭祖!
除非……
是他本心便是如此!
方丈转瞬间便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于是强撑着一口气,艰难的问道:“为…为什么…”
庆安闻言愣了半晌,紧接着露出了一个悲伤到了极致的笑容。
“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
他笑过后,竟已是泪流满面,随后只见其缓缓开口问道:“你不觉得可悲吗?”
“把崇敬捏成佛像,却在它掌心塞满铜钱!将私欲凌驾在我主之上!你们这些可悲之人!只会把我主变得物化和平庸!”
“我才是真正的浮屠信徒,你们都去死吧——!”
说罢,庆安双目金光大盛,一掌击出,将三枚透魂钉狠狠拍入了方丈体内。
下一刻,方丈只觉透魂钉上的毒液顺着经脉疯狂蔓延,接着其浑身金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一枚透魂钉就可以克制炼魂境的奇物,他一人就中了三枚,眼下已是必死之局。
“原来你们早就……”
方丈话音未落,只听红衣女子狞笑一声,双掌凝出两道魔爪,一左一右朝着他的双耳猛然抓来……
……
与此同时,江真从藏经阁出来之后,环视四周,整个小无相山顶峰不说面目全非,但几乎也已经被拆的差不多了。
鎏金飞檐断成残木,檀木梁柱斜插在满地香灰里,远处昔日里庄严的宝殿,如今却只剩断壁间盘旋的硝烟,像极了被撕碎又胡乱拼凑的往生图。
红衣女子与方丈之间的战斗程度,远远脱离了普通玄者所能触及的范畴,基本还能动的,都是能逃多远逃多远,唯恐避之不及。
而那些还没走的……
不是别有用心,趁火打劫,就是受伤太重,想走却根本走不掉,最后只能慢慢成为一具尸体。
江真逃跑间,竟还遇见两个相互厮杀的滋露宗的弟子和玄璃精卫。
那玄璃精卫技高一筹,刚拼着以伤换命,一剑将对方斩首,还没来得及高兴,一个不知从哪出现的人面肉芽顿时结束了他的生命,最后连个全尸都没剩下。
江真匆匆瞥了一眼,便赶忙头也不回的继续埋头赶路…
他原本还以为这次滋露宗的人吃定殊胜寺了,没想到一番下来,二者几乎不相上下,可以说是两败俱伤。
当然,如果那时没有他从中帮助找到护山大阵的薄弱之处,恐怕滋露宗这回一点好处也讨不到。
而自己这个尚未被发现的罪魁祸首,现在自然是隐姓埋名,逃得越远越好,最好能逃出璃国,一辈子不再回来。
不过那似乎也不太可能,他估摸自己跑不了多远,就得旧病复发,陷入杀戮的幻觉之中,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所以,还是应该找一个相对较远又隐蔽的地方,先练好心法治愈走火入魔的病症之后再言其它。
至于去哪里他还没想好,眼下只能说走一步看一步。
这般想着,江真已经穿过了顶峰山门,来到了中峰的台阶处,未及近前,两道人影,率先映入了他的眼帘,不禁令他心中有些愕然。
“江…江爷…”
浑身污秽不堪的黑五一看见江真的身影,浑浊无色的双目之中顿时迸发出了生的希望。
此刻他身前的巨石上,还瘫坐着一人,正是他的亲弟弟黑六。
这人明显已经疯了,只见其歪斜着脖颈瘫在巨石上,空洞的瞳孔里倒映着翻涌的墨绿云层,嘴角涎水混着血沫滴滴答答垂落,一见江真赶来,便开始止不住的傻笑,嘴里怪语连连。
“嘿嘿嘿…浮屠真迦!您来救小人啦!参拜真迦!参拜真迦……”
黑五看着跪在地上不停磕头的黑六,嘴角扯动两下,赶忙用布满血痂和污秽的手掌捂住弟弟磕头的脑袋,免得让其磕破。
“你们怎么活下来的?!”
江真实在是没想到这两个人的命这么硬,竟能存活到现在。
一番询问之下这才得知,原来庆典开启之前,他们二人负责在伙房烧火做饭,异变开始之后,黑五仗着有些手段,斩杀了几只人面肉芽,便带着弟弟一头跳进了茅坑,一直躲到现在。
不过二人刚从屎坑里出来,黑六看见眼前这幅场景,当时就吓疯了,疯疯癫癫就是一通瞎跑,幸亏一路上没遇到什么危险,直到遇见江真。
“江…江爷…到底发生什么了…怎么会变成这样?!”
黑五不知道事情经过,如今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到底是谁对殊胜寺发动了这场惨无人寰的袭击,天上又是何方神仙在那里斗法。
江真也懒得跟他解释,眼下逃命要紧,其它的都是次要的,于是便二话不说,直接越过二人,径直向着山下走去。
黑五见状,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对着黑六的脖颈就是一记手刀,将其击晕了过去,随后背起对方,踉踉跄跄的跟上江真的步伐。
二人一前一后,途中掠过无数充斥着血腥味的断壁残垣,直到来到寺门前,才被迫停住了脚步。
“竟…死…死了这么多人…”
黑五牙关里打着颤,刚说完一句话,立刻就连同黑六一起栽倒在地,“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而江真此刻站在殊胜寺门前,看着面前数以万计的尸山血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下一刻,风裹着刺鼻的血腥味灌进鼻腔,他本能地想要同黑五一起干呕,但胸腔却只震动出几声干涩的气音。
那些经历过的怪诞梦魇,自己亲手杀死的人,早已将他的心泡进了寒潭……
“哈哈哈——!太好啦!全都死啦!全都死啦!我也死啦!他也死啦!你也死啦!全死啦!”
当黑六醒来的癫狂叫嚷刺破空气时,江真偏了偏头,终于扯动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发现原来自己心不是冷了,而是彻底变成了一块烧红后又淬了冰的铁,再烫的血,再冷的风,都激不起半分涟漪。
“六子!咱还活着…咱还活着…活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黑五紧紧抱住了一边发癫一边乱跑的黑六,嘴里不知是伴着鼻涕还是泪,含糊不清的说道。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江真慢慢眯起眼,看向漫山尸体,不禁心中反问。
“活着若是只能像蝼蚁般被强者碾碎,这命又有何价值?”
他终于明白,所谓修行,不过是让自己成为刽子手或是执刀人的抉择。
他闭上眼,过往的种种痛苦在脑海中翻涌,当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只剩冰冷与决绝。
这一刻他决定,彻底与曾经的那个江真决裂!
最后一眼望向面前的尸山血海,他突然笑出声,带着破罐破摔的疯癫,迈开双腿,一步步向着山下走去……
尸为路,骨作阶。
玄途踏尽血凝靴。
苍生泣泪风吞去,
道果焉由善念结?
冷目劈开千嶂雪,
寒心碾碎万重崖。
他年若立九霄上,
不见慈悲只见邪……
(第一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