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被顾衍一脚踹开的瞬间，陈年的灰尘混着浓郁的霉味劈头盖脸砸了过来，呛得人直咳嗽。废弃了十年的市郊天文台观测室，像个被时间遗忘的坟墓。
“咳……这地方还能有电？”赵漫捂着鼻子，挥着手驱赶眼前的蛛网，手电光柱在黑暗里乱晃，照亮飞舞的尘埃和角落里大团大团的阴影。空气又潮又冷，带着金属锈蚀和纸张腐烂混合的怪味。
顾衍没说话，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像一尊冰冷的石雕。手电光扫过他紧绷的下颌线，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着赵漫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东西。愤怒？压抑？还是别的什么？她不敢细看。他手里攥着一个巴掌大的、锈迹斑斑的银色金属盒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是他刚才在布满灰尘的旧储物柜深处摸出来的意外之物。
林晚越过他，径直走了进去。高跟鞋踩在厚厚的积灰和破碎的石膏板碎屑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她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扫过倾倒的桌椅、散落一地的发黄纸张——依稀能辨认出是某种编程手册的残页，最后停留在观测室中央那个巨大的、布满蛛网和鸟粪的半球形控制台上。
“电？”林晚嗤笑一声，冰冷的声音在空旷的穹顶下激起轻微的回音，“指望市政供电不如指望老鼠蹬轮子发电。”她走到控制台前，无视那些黏腻的污垢，手指拂过几个巨大的、物理旋钮和早已失去光泽的按钮。“备用能源。”她言简意赅，手指在控制台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处用力一按。
咔嚓。
一声沉闷的机械声响。控制台下方一块厚重的金属挡板滑开，露出里面一个布满灰尘、闪烁着微弱绿色指示灯的黑色盒状装置。
“居然……还真有？”赵漫凑过来，惊奇地看着那个盒子，“这玩意儿能撑十年？”
“核同位素衰变供能，保守估计还能撑五十年。”林晚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她蹲下身，毫不犹豫地拔掉盒子表面几根老化严重、胶皮开裂的连接线，又从随身的工具包里扯出几根带着接口的崭新线路，动作麻利得像在做一台精密的外科手术。
【滋啦……检测到上古级‘赛博木乃伊’！宿主，本统强烈建议佩戴防毒面具！这灰里的微生物够写十本《人类灭绝指南》了！】系统的电子音带着夸张的电流杂音响起，一个虚拟的防毒面具图标在林晚视野里疯狂蹦跶。
林晚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将几根导线的另一端，粗暴地按在了自己左手腕内侧，那个新月形的胎记上——确切地说，是胎记周围刚刚浮现出的、极其浅淡的金色Ω纹路上。
嗡……
控制台巨大的主屏幕猛地闪烁了几下，挣扎着亮了起来！惨白的光映亮了周围飞舞的灰尘，也照亮了屏幕上大片大片顽固的、如同黑色霉斑般的坏点和扭曲的色块。整个穹顶观测室被这诡异的光线笼罩，更像一个闹鬼的古堡了。
“搞定基础供电。”林晚站起身，视线投向控制台旁边一个倒扣在角落、布满锈迹的金属箱。“赵漫，把那箱子拖过来。顾衍，”她侧过头，目光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把你手里那个东西给我。”
顾衍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汹涌的情绪。他沉默着，力道极大，几乎是把那个冰冷的、带着他掌心汗湿和体温的金属盒子，砸进了林晚伸出的手里。盒子边缘尖锐的锈迹划破了林晚的指尖，沁出一点鲜红。
林晚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感觉不到痛。她拿着盒子走到被赵漫拖过来的金属箱前，蹲下研究箱子侧面几个早已模糊不清的接口标识。
【叮咚！发现‘时间胶囊’接口！型号：xp-780！匹配度99.99%！宿主宿主快插它！】系统雀跃地叫嚣着，还模拟出插入U盘的“叮咚”音效。
林晚没理会耍宝的系统，利落地清理掉接口处的锈迹和污垢，然后将顾衍递过来的那个金属盒子底部一个同样锈蚀的凸起，对准接口，用力按了下去！
咔哒！
一声清脆的契合声。
嗡——！！！
这一次的震动比刚才强烈十倍！整个半球形的穹顶仿佛都跟着呻吟起来！无数灰尘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肮脏的雪。
控制台中央那块巨大的主屏幕剧烈地闪烁、扭曲，坏点疯狂蠕动，像是垂死挣扎！紧接着，屏幕猛地一黑！
就在赵漫以为它彻底报废了的时候——
刷！
一道极其微弱、却异常稳定的蓝色光束，从屏幕顶端投射下来！光束在空气中凝聚、交织，无数的光点如同夏夜的萤火虫般凭空涌现，飞快地组合、构建……
一个模糊的、半透明的三维立体影像，在穹顶下缓慢成型！
景象越来越清晰。
依然是在这个观测室！但不再是破败废弃的景象！时间仿佛被硬生生拽回到了十年前！
崭新的仪器闪烁着指示灯，光洁的地面反射着头顶模拟星空的穹顶灯光。控制台前，坐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校服的少年！
是十七岁的顾衍！
影像有些晃动，带着老旧录像特有的噪点和雪花纹路，但少年的侧脸线条清晰可见。那是一种和现在截然不同的青涩与锐气，眼神专注得可怕，紧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滚动的复杂代码，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速度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有几缕黏在光洁的额角。他嘴唇紧紧抿着，带着一种孤狼般的倔强和志在必得。
赵漫捂住了嘴，难以置信地看看影像，又看看旁边如同冰雕般的顾衍本尊。
就在这时，影像里，少年顾衍的脸色骤然一变！他猛地捂住右脚踝，身体因为剧痛而蜷缩了一下。校服裤腿被卷起了一点，露出脚踝处一片刺眼的红肿，甚至有些发紫变形！显然是旧伤复发。
“该死！”影像里的少年低骂一声，额头瞬间冒出更多冷汗，敲击键盘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甚至出现了几次失误。他烦躁地一拳砸在控制台边缘，巨大的声响在安静的观测室里格外清晰。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观测室巨大穹顶模拟出来的、布满璀璨星辰的夜空，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焦躁。
“他受伤了……比赛前一晚……”赵漫恍然大悟，声音带着同情。
顾衍死死盯着那个影像里狼狈不堪的自己，下颌线绷得像刀锋，一言不发。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晚的脚伤复发有多痛苦，几乎毁了他所有的希望。
就在这时，影像视角猛地切换！不再是少年顾衍的侧写，而是变成了一个极其隐秘的、俯瞰整个控制台的广角，像是来自某个隐藏的监控摄像头！
只见屏幕上，属于少年顾衍的那个参赛程序窗口旁边，无声无息地弹出了另一个纯黑的窗口！
一行行冰冷闪烁的指令代码开始急速滚动！
【外部接入……识别码伪装通过……】
【目标锁定：参赛作品核心逻辑区……】
【覆写程序启动……】
【数据流伪装……同步进行……】
影像清晰地显示着，少年顾衍正在疯狂敲打的核心算法模块，那些精妙的、闪烁着天才光芒的代码行，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野蛮地、迅速地涂抹、覆盖！替换成一堆堆混乱无序、充满低级错误的垃圾代码！就像一个绝美的艺术品，被泼上了肮脏的油漆！
而对此一切，捂着脚踝痛苦不堪、全神贯注忍着剧痛想挽救程序的少年顾衍，毫无察觉！
“这……这是……”赵漫惊得说不出话，巨大的愤怒让她浑身发抖，“作弊！有人在黑他的电脑！覆盖他的代码？！”
林晚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冰寒刺骨。她双手在布满灰尘和黏腻污垢的控制台上飞快操作，调出另一个加密分区。几根从她手腕延伸出来的、散发着微弱金光的菌丝，灵活地钻入了控制台的物理接口。
嗡……
另一道光幕在主屏幕旁边投射出来！
光幕上显示的，赫然是一份标注着“NEURoSYS集团——天穹卫星网络优化系统 V1.0核心算法专利授权书”的电子文档！专利权人：林振宏（林晚父亲）。日期：新历2018年3月15日——正是十年前那场全球青少年科技大赛结束后的第三年！
林晚的手指在光幕上滑动，将专利文件的核心算法描述部分，与十年前影像里、正在被黑客疯狂涂抹覆盖的、少年顾衍原创代码的核心逻辑部分，并排放在了一起！
不言而喻！
两份东西，除了变量命名和注释风格不同，其核心思想、结构框架、甚至解决关键瓶颈的奇思妙想，都一模一样！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专利文件上那属于林振宏的签名，在新历2018年3月15日这个日期下，显得无比刺眼！
“哈……”一声低沉、压抑、如同受伤野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嘶吼，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顾衍死死盯着那两份并排悬挂、如同对他进行公开处刑的光幕。他眼底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和……一种被彻底背叛、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巨大荒谬感。他猛地抬手，一拳狠狠砸在身旁冰冷的、布满铁锈的金属控制柜上！
哐当——！！！
巨大的声响在穹顶下回荡！柜门上立刻出现一个清晰的凹痕，顾衍的指关节瞬间皮开肉绽，鲜血顺着冰冷的铁皮蜿蜒流下。
“他毁了我的前途……”顾衍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浸满了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崩塌的绝望，“就为了……三年后……给他亲生女儿的锦绣前程……铺路？！”
他猛地转过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在林晚脸上，那目光像是淬了毒的冰锥：“林大小姐！踩着我的尸骨往上爬的感觉……怎么样？！你们林家……真是打的好算盘啊！”
林晚迎着他几乎要噬人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封的平静。她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只是抬起手，在控制台上再次操作起来。
影像再次变化。
时间跳转到十年前那个比赛的雨夜。暴雨敲打着观测室巨大的玻璃穹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外面漆黑一片，只有偶尔的闪电划破夜空。
镜头切换到了观测室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监控探头的视角。
吱呀……
观测室侧面一扇用于维护的狭窄小窗户，被一只纤细的手费力地从外面撬开了！
一个穿着同样校服、浑身湿透、头发紧紧贴在脸颊的少女，动作有些笨拙地从狭窄的窗口翻了进来，重重摔在观测室的地板上！溅起一片水花。她显然摔得不轻，闷哼了一声，左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右手小臂。借着穹顶模拟星光微弱的光线，能看到她右手小臂的校服袖子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有暗红的血迹渗了出来。
是十七岁的林晚！
她顾不上疼痛，迅速爬起来，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硕大的观测室里只有控制台前那个疲惫不堪、毫无察觉的少年背影后，她松了口气，随即脸上又露出一丝犹豫和挣扎。
她蹑手蹑脚地移动到一排旧储物柜前，目光快速扫过柜门上的编号。最终，她的视线锁定在其中一个柜门上——正是顾衍刚才找到那个金属盒子的储物柜！
她小心翼翼地拉开柜门（影响里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迅速从自己湿透的校服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印着药房标志的白色小塑料药盒，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她飞快地把药盒和纸塞进了储物柜最深处，一堆废弃的演算纸下面。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长长松了口气。临走前，她又忍不住转过头，望向控制台前那个孤独而倔强的少年背影。
闪电划过！
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观测室！
清晰地映出了少女林晚望向顾衍背影时，那眼神里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担忧，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懵懂的柔软。她的右手校服口袋里，露出了一张硬质纸张的一角。上面印着的标题，隐约可见是《第七届全球青少年科技之星挑战赛报名确认表》。报名人一栏，赫然签着她的名字：林晚。
影像定格在她最后回眸的瞬间。
雨声轰鸣。
现实中的观测室，死寂一片。
顾衍像是被那道闪电劈中，整个人僵立在原地。他死死地盯着影像里少女塞药的动作，看着她被划破的手臂，看着她口袋里露出的报名表，看着她回眸时眼中那转瞬即逝的柔软……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他猛地低下头，看向自己一直紧握的、甚至刚才砸向铁柜时都没松开的拳头。掌心，躺着那个被他捏得变形的、肮脏的银色金属盒。
咔哒。
他用染血的手指，颤抖着，抠开了盒子生锈的卡扣。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早已过期的、印着“跌打万花油”字样的白色小药盒。药盒下面，压着一张折叠的、边缘已经发黄发脆的纸。
他颤抖着拿起那张纸，展开。
纸上没有署名。只有一幅用蓝色圆珠笔笨拙勾勒的简笔画：一片歪歪扭扭的星空下，一个小小的卡通人影坐在山顶，仰望着星星。星空画得很稚嫩，但能看出画画的人很用心。在画的右下角，有几行同样稚嫩、却异常工整的小字，记录着几味中草药的名字和简单的处理、外敷方法，旁边还标注着：“消肿化瘀很有效，我外婆用过，不会留疤哦。”
字迹，是属于十七岁的林晚的。
啪嗒。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发黄的纸面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水渍。
顾衍低着头，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喉咙里像是堵着烧红的烙铁，发出破碎压抑的哽咽。他死死攥着那张纸，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鲜血混着锈迹和灰尘，染脏了纸的边缘。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晚，那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荒谬、痛苦和一种被命运玩弄到体无完肤的崩溃！
“你断了我的路……”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质问，“……为什么……又要给我递拐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