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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名府·城下**
正午的日头毒辣,炙烤着铁甲,蒸腾起一层若有似无的热浪。呼延灼与鲁达,皆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悍将,麾下军马调度如臂使指,竟比预定时辰更早抵达大名府。府衙石阶前,二人一边候着卢俊义,一边毫不客气地揶揄这位风尘仆仆的老兄弟。
“哈哈哈,员外,瞧你这裤裆…啧啧啧,快马加鞭的滋味,怕是把腚都磨秃噜皮了吧?”鲁达蒲扇般的巨掌拍在卢俊义肩甲上,笑声震得瓦片嗡嗡作响。
呼延灼也忍俊不禁,指着卢俊义袍子下摆撕裂的豁口:“卢大人,这新官上任的‘下马威’,着实够劲道!回头让嫂夫人给你缝条铁裤衩子,保准经久耐用!”
卢俊义没好气地剜了两人一眼,脸上却带着一路狂奔后的酣畅:“少扯闲篇!待会儿有你们忙得脚打后脑勺的时候!进衙!” 他声音斩钉截铁,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
三人鱼贯踏入府衙,早已候在阶下的书吏慌忙迎上,习惯性地“卢员外”三字刚要出口,猛地想起那份烫手山芋般的圣旨,硬生生咽了回去,躬身道:“卢大人!呼延将军!鲁将军!一路辛苦!食宿已备妥,请先至后堂…”
“歇什么歇!”卢俊义大手一挥,断然截断,声音在空旷的府衙大堂激起回响,“升堂!立刻!传守城军都指挥使、各营旅帅、斥候营正副、靖安所提点,一炷香内大堂点卯听令!” 他目光如电扫过鲁达与呼延灼,“呼延将军,城防诸务,由你全权部署!鲁大师,你负责查漏补缺,督令执行!凡有懈怠、疏漏者,军法从事!”
“得令!”鲁达声如雷霆,抱拳领命。
“传令兵!”卢俊义语速快如连珠,“即刻派出八百里加急,飞报雄州武松、关胜,直沽寨吴起、张横,还有登州郡王爷!禀明我等已至大名府,正全力布防!所有情报通道,即刻起按战时最高优先级运转,延误者斩!各城门守将听真:自此刻起,城门落闸落锁,千斤闸放下,吊桥高悬!只准出,不准进!违令擅闯者,弓弩射杀,毋须请命!城内所有坊正,即刻配合靖安所,给我挨家挨户、掘地三尺地筛!凡有身份不明、来历不清、行踪诡秘者,一律先行锁拿,严加拷讯!斥候营,分三队,每队两拨,轮番向北撒出去!我要金狗前锋、中军、辎重的每一粒马蹄印子,都要清清楚楚!再派得力干将,持我手令,火速驰援元城、魏县、馆陶三处要塞!告诉他们,刀出鞘,箭上弦,枕戈待旦!大名府在,他们就在!大名府若破,他们提头来见!”
一道道军令,如冰雹般砸下,带着铁与血的气息。整个大名府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骤然攥紧,从府衙中枢到城墙垛口,从坊市街巷到军营辕门,肃杀之气瞬间弥漫。兵甲铿锵,马蹄声疾,传令兵的呼喝与沉重的城门落闸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仿佛弥漫着硝石与铁锈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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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名府·北城**
如雷的蹄声撼动大地,完颜宗翰亲率的两万金国轻骑,裹挟着遮天蔽日的黄尘,如同一股决堤的黑色铁流,终于奔腾至大名府北城之下。然而,当这位以勇悍着称的金国大皇子猛地勒住胯下神骏,抬头望向那巍峨城垣时,瞳孔骤然收缩,心头的最后一丝侥幸被眼前的景象彻底碾碎!
城头之上,赤旗猎猎,甲光曜日!登州军精锐如同钢铁浇铸的丛林,密密麻麻地矗立在每一个垛口之后。强弓劲弩已然上弦,森冷的箭镞在阳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丈八长矛如林挺立,矛尖汇聚成一片刺目的死亡之林。更让宗翰眼皮狂跳、脊背发凉的,是那一个个垛口间探出的**黝黑冰冷的炮口**!虎蹲炮粗短的炮身散发着毁灭的气息,更轻巧却更密集的速射火铳管口,在正午的骄阳下折射出令人心悸的金属幽光。它们并非零星点缀,而是沿着整段北城墙,星罗棋布,彼此呼应,构成了一道无情的死亡火网!
“唉……”一声带着浓浓无奈和“果然如此”意味的长叹,从完颜宗翰的牙缝里狠狠挤出,带着粗重的喘息,“我就说吧!杨靖这厮,是成了精的九尾狐!想掏他的老窝?痴人说梦!这他娘的还打个鸟!” 他猛地从马鞍后拽出硕大的水囊,粗暴地拔掉塞子,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清水非但没能浇灭心头的躁郁,反而激起了更深的憋闷。
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轻嘶一声,驮着他缓缓脱离身后黑压压的大军,独自一人策马向那布满杀机的城墙行去。身后的亲卫统领大惊失色,刚欲催马护驾,却被宗翰头也不回地抬手制止,动作坚决如铁。亲卫们只能死死勒住躁动的战马,焦灼的目光紧随着他们的皇子殿下,单骑走向那片随时可能喷吐烈焰与死亡的城垣。
在距离城墙约百丈(约三百米,一个相对安全但足以让城上听清喊话的距离)处,宗翰勒住缰绳。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运足中气,朝着那旌旗招展、刀枪如林的城头放声高喝,声音洪亮,穿透了城上城下的肃杀:
“城上听着!金国大皇子完颜宗翰在此!烦请通报卢俊义卢大人,故人来访,请他现身一叙!”
城头人影一阵晃动,兵刃甲胄碰撞之声清晰可闻。很快,卢俊义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最显眼的城楼雉堞之后。他一身玄甲,猩红战袍在风中翻卷,手按腰间佩剑剑柄,目光如冷电般俯视着城下单骑的宗翰,声音沉稳洪亮,清晰地压下城下的喧嚣:
“大皇子殿下!别来无恙!失敬,失敬了!” 语气看似寒暄,却透着冰封般的疏离与毫不掩饰的警惕。
宗翰在马上随意拱了拱手,脸上竟硬生生挤出一丝堪称“坦荡真挚”的笑容,声音依旧洪亮,带着一种近乎无赖的“诚恳”:
“卢大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本皇子此次星夜兼程而来,绝非为战!实乃听闻我那好妹夫杨靖,荣膺大宋靖海郡公,又得了这河北偌大的封地,心中欢喜难耐,特来道贺!事出仓促,走得急了点,带的人马…咳,是多了些,不过这些都是杨靖在大金国的好弟兄,听说他们的姐夫这天大的喜事,做小舅子的都挣着抢着来贺喜,幸亏拦的及时,只来了一小部分。惊扰了贵地,卢大人千万海涵则个!”
他顿了顿,目光故作无奈地扫视了一下身后黑压压、杀气腾腾的两万铁骑,又抬头看看城上那些让他眼皮直跳的炮口和弓弩,摊开双手,语气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遗憾”:
“不过眼下看来,贵军戒备森严,如临大敌。本皇子这满怀贺喜之心而来,怕是连城门都摸不着边儿了。也罢!卢大人,烦劳您务必给郡王爷通禀一声,就说本皇子远涉千山万水,甚是思念我那妹夫,请他务必拨冗,来这大名府一聚!兄弟之间,串门子走亲戚总得摆上几坛好酒,叙叙旧情,方显亲近不是?”
卢俊义在城头听得嘴角狠狠抽搐了几下,心中早已万马奔腾,草泥马呼啸而过:“**好你个完颜宗翰!能把武装到牙齿的兵临城下、赤裸裸的讹诈,说得如此清新脱俗、情深义重,老子当年在梁山泊当总瓢把子的时候,都没你这般厚颜无耻!** 还‘道贺’?两万铁骑卷起漫天烟尘来道贺?你他娘的怎么不敲锣打鼓再放几挂十万响的爆竹呢?” 他强压下胸中翻腾的怒火和骂娘的冲动,脸上还得绷着最后一丝“体面”的假笑。
“大皇子殿下这份‘拳拳之心’,‘情真意切’,实在令人…‘感佩’!”卢俊义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讥诮,“卢某定当立刻遣快马,八百里加急,将殿下这份‘思念’之情,‘一字不差’地禀报郡王爷!只是王爷身负朝廷重任,军务缠身,何时能抽身驾临,尚需时日。殿下与众位将士在城外风餐露宿,若有怠慢失礼之处,还望‘海涵’一二!” “海涵”二字咬得极重。
“好说!好说!卢大人太客气了!”宗翰仿佛完全没听出卢俊义话里的刺,笑容依旧“爽朗”得刺眼,随即话锋陡然一转,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不过嘛,卢大人,还有一事,实在羞于启齿……这次来得太过匆忙,光顾着给我那妹夫道喜了,粮草辎重、安营扎寨的帐篷毡毯,都…都未曾备齐。这两万弟兄在城外餐风饮露,饥寒交迫,委实凄惨啊……卢大人您看,能否看在咱们如今也算…呃,睦邻友好的份上,行个方便?借些帐篷、粮草,哪怕些许草料、活羊也好,让弟兄们好歹有个遮风挡雨、埋锅造饭的着落?这份情谊,我完颜宗翰,铭记于心!”
“**嗯?!**” 卢俊义只觉得一股逆血直冲顶门,眼前金星乱冒,差点一口老血喷在城砖上。旁边的鲁智深和呼延灼更是瞠目结舌,鲁达那锃亮的光头瞬间涨得通红,青筋暴跳,从牙缝里挤出低吼:“直娘贼!这金狗皇子…忒…忒也下作了!这他娘的不是明抢,是明讹啊!厚颜无耻之尤!”
卢俊义心中狂啸:“**老子是当过土匪!可老子当年劫道还他娘的讲究个‘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呢!你这倒好,跑到老子家门口,张嘴就要帐篷粮食?还‘行个方便’?你好歹是一国皇子啊!脸皮是城墙拐角做的吗?!这特么脸呢?!**”
可一股冰冷的理智瞬间浇灭了怒火。这阳谋毒辣!不给?显得自己理亏气短,坐实了“挑衅”之名,正好给汴京那帮看戏的递刀子,激化矛盾正中对方下怀。给?这跟资敌养虎有何区别?憋屈!窝囊!这口恶气堵在胸口,几乎要炸开!
看着城下完颜宗翰那张写满“真诚求助”实则“无耻之尤”的脸,卢俊义只觉得一股邪火在五脏六腑里乱窜。他连着深吸了好几口带着硝烟味的空气,才勉强压住拔剑砍人的冲动,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大皇子,稍候片刻!”
最终,几十辆沉重的大车在城门洞的阴影里吱吱呀呀地推出,上面满载着帐篷、草料、粟米,甚至还有百十只捆着蹄子咩咩叫的肥羊和几坛标注着“大名府库”字样的陈酿。卢俊义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下令:“送!给…给远道而来的‘贵客’们送过去!权当…权当是地主之谊了!” 那“贵客”二字,被他念得咬牙切齿,充满了无尽的嘲讽。
当晚,大名府北城墙上,火把通明,亮如白昼。弓弩手引弦待发,炮手紧守炮位,巡哨兵士的脚步声沉重而密集。卢俊义、呼延灼、鲁达三人伫立在冰冷的垛口后,脸色铁青,目光如刀,死死盯着城外不远处那片灯火通明的金军营地。
只见那里篝火熊熊,映照着一张张兴高采烈的面孔。白天送去的肥羊被架在粗大的木架上烤得滋滋作响,金黄的油脂滴落火中,腾起阵阵带着浓郁肉香的青烟,那香气竟似能随风飘上城头。金兵们围着跳跃的火焰,拍打着酒坛,放声喧哗,粗犷的歌声和放肆的笑浪在寂静的寒夜里传得格外清晰、刺耳。那喧嚣快活的场面,哪里像是兵临城下的敌军?分明是一群在别人家门口纵情狂欢的恶客!
鲁达狠狠朝城下啐了一口浓痰,胸膛剧烈起伏,低声骂道:“呸!直娘贼!这帮撮鸟!吃咱的粮,喝咱的酒,烤咱的羊,还他娘的在咱眼皮子底下快活!洒家这心口,堵得慌!比吞了十只绿头苍蝇还恶心!”
呼延灼也眉头紧锁成川字,手紧紧按着腰间的剑柄,指节发白:“卢兄,此事…怕是后患无穷。消息一旦传入汴京,朝中那些相公们,弹劾你我‘资敌’的奏章,怕是要像雪片一样飞进大内了。这顶帽子,千斤重啊!”
卢俊义的目光依旧钉在城外那片“欢乐”的海洋上,跳跃的火光在他刚毅而疲惫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他沉默了许久许久,夜风吹动他的猩红披风,猎猎作响。最终,他才幽幽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荒诞、无力,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资敌?呵……”他发出一声短促而苦涩的冷笑,“老子现在也糊涂了。咱们这到底是在守城……还是在给金国大皇子办篝火烤肉大会?这他娘的唱的……究竟是哪一出啊!” 一股难以形容的疲惫和心累席卷全身。这大名府的“夹生饭”,第一口,就尝出了满嘴的沙子,还混合着金国人烤羊肉那挥之不去的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