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自文官队列中传出,苍老而固执。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翰林学士承旨,当朝大儒方孝孺,手持象牙笏板,排众而出。
他一身绯色官袍,身形清瘦,脊背却挺得笔直,仿佛一杆饱蘸着儒家道统的狼毫笔。他先是对御座深鞠一躬,随即转向朱雄英,神情是痛心疾首与恨铁不成钢的复杂交织。
“启奏陛下,太孙殿下,”方孝孺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殿下之才,冠绝古今,殿下之功,足以彪炳史册。然,殿下此番《军备法案》,老臣……恕难苟同!”
“哦?”朱元璋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方学士,你有何高见?”
方孝孺不畏龙威,朗声道:“臣以为,此法案有三大不妥,恐动摇国本!”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其一,悖圣人之道!圣人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然亦云‘不与民争利’。如今殿下欲倾国之力,兴办三座巨型军工总署,所需工匠何止十万?所需钱粮何止千万?此乃以国家之权,行商贾之事,与民争利,与国争利!长此以往,朝廷重工轻农,本末倒置,民心何附?国本何在?”
“其二,竭民力之财!我大明虽连有大捷,然国库并非充盈。北境防务,黄河水患,南疆赈灾,处处皆需用钱。如今再行此等耗费巨大的工程,无异于竭泽而渔,焚林而猎!一旦国库空虚,民生凋敝,纵有坚船利炮,亦不过是沙上之楼阁,一推即倒!前隋之鉴,不远矣!”
“其三,长好战之风!”方孝孺的声音愈发激昂,几乎是在泣血陈词,“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如今我朝兵锋已盛,四海威服,正该偃武修文,教化万民。若再极力发展军备,铸此等杀伐利器,恐上下好战,穷兵黩武,致使天下疲敝。此非为万世开太平,实为万世埋祸根啊!”
一番话,引经据典,上纲上线,将一场军备改革,批判成了动摇国本、耗尽民力、遗祸万代的“恶政”。立刻引得众多文官集团的成员纷纷附和。
“方学士所言极是!请陛下三思!” “重农抑商,乃祖宗之法,不可轻改!”
文官们嗡嗡的议论声尚未平息,武将队列中,一个更为洪亮、带着金戈铁马之气的反对声,也响了起来。
永昌侯蓝玉,这位大明军中最后的猛将,此刻排众而出。他一身戎装,身材魁梧如山,不屑地瞥了一眼方孝孺,随即对着朱元璋抱拳道:“陛下,方大人说的那些文绉绉的道理,俺听不懂。但俺也觉得,太孙殿下这法子,有些不妥!”
朱元璋眉头一挑:“哦?你也觉得不妥?”
“是!”蓝玉声如洪钟,“俺以为,打仗,靠的不是那些铁疙瘩,靠的是咱们大明将士的血性与勇气!靠的是骑兵的冲锋,猛将的陷阵!”
他指了指自己:“想当年,俺跟着常大将军,三千铁骑就能直捣黄龙。要那么多烧火棍干什么?花那么多钱,养着一帮只会在靶场上放铳的‘娃娃兵’,不如多给边军拨些粮草,多养几万匹好马!”
他这番话,立刻引起了许多旧派勋贵的共鸣。他们的军功与地位,都建立在传统的骑兵步战体系之上。朱雄英的新军与火器,无疑是在掘他们的根。
“再说了,”蓝玉继续道,“什么军械都要一个模子刻出来,那还有什么意思?我蓝玉手下的兵,用的刀就得比别人重三分!我手下的大将,骑的马就得比别人高一头!这叫本事!都一个样了,那打起仗来,还能分出谁是英雄,谁是狗熊吗?”
他这番看似粗俗的话,却精准地戳中了旧勋贵势力的核心利益——军队的私有化与将领的个人威望。军备标准化,将大大削弱他们对各自部队的控制力,使军队真正成为“国家的军队”,而非“将军的军队”。
一时间,文官集团出于“道统”与“财政”的考虑,旧勋贵集团出于“利益”与“传统”的考量,竟罕见地形成了统一战线,共同对朱雄英的新政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奉天殿上,暗流涌动,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朱标的脸上,早已是忧心忡忡。他看着自己的儿子,独自一人面对着满朝文武的联合发难,心中既是心疼,又是紧张。
朱雄英却依旧平静。他静静地听完所有的反对之声,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他知道,钟不敲不响,理不辩不明。这些人跳出来,是坏事,也是好事。他就是要借此机会,将新旧两种思想,进行一次彻底的、公开的碰撞。
“诸位大人,都说完了吗?”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先是转向方孝孺,躬身一礼:“方学士忧国忧民之心,孙儿感佩。但您只看到了投入,却未看到产出。”
“您说与民争利,可我军工总署所用之矿山,皆为官矿;所用之工匠,亦是从卫所军匠中抽调。何来与民争利之说?您说耗尽民力,可孙儿曾言,我大明之军械,不仅可自用,更可外销!卖给谁?卖给那些海外邦国,卖给那些需要我们武器来巩固王位的海外藩王!用他们从金矿银山里挖出的真金白银,来反哺我大明之农桑,这难道不是一本万利的大好事吗?”
他又看向蓝玉,笑容更盛:“蓝将军神勇,天下共知。孙儿也以为,将士之血性,乃是军魂所在。但这血性,不应白白流淌。孙儿的神机营,在北伐之战中,以一阵亡三百的代价,换来了北元两万精骑的崩溃。请问蓝将军,若换做您的铁骑与之对冲,需折损多少好儿郎的性命?”
蓝玉脸色一滞,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朱雄英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军备标准化,不是要磨灭英雄的个性,而是要让每一个普通的士兵,都能发挥出最大的战力!是要让我们的军队,成为一部精准、高效、无坚不摧的战争机器!而不是一盘依赖少数猛将的散沙!”
“至于祖宗之法……”朱雄英环视全场,声音陡然拔高,“我请问诸位,我皇爷爷当年,若是恪守陈元之旧法,何来今日之大明天下?最大的祖宗之法,就是与时俱进,革故鼎新!让国家更强,让百姓更富,这才是对祖宗最好的交代!”
一番话,有理有据,掷地有声。将对方所有的论点,一一驳斥得体无完肤。
方孝孺与蓝玉等人,皆是面色涨红,哑口无言。
然而,他们人多势众,依旧在殿上窃窃私语,显然并不甘心。
朱元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知道,道理已经辩明,但人心尚未完全归附。此时,他这个皇帝,必须做出最后的裁决。但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些沉默的,真正手握重兵,也最务实的开国元勋。
“徐达,李善长,你们怎么看?”
徐达与李善长对视一眼,一同出列。
李善长首先开口,他抚着长须,缓缓道:“陛下,老臣以为,太孙殿下所言,乃是万世之策。然方学士与蓝将军所虑,亦非无稽之谈。此事干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仓促推行,恐有不妥。”
他这话,看似中立,实则是给了双方一个台阶。
徐达则更为直接,他沉声道:“陛下,神机营之战力,臣亲眼所见,绝非虚言。新式军备,势在必行。但……三座军工总署同时开建,所需人力物力,确实太过庞大,恐非国库眼下所能支撑。”
他们的表态,代表了朝中真正核心力量的态度——支持改革方向,但对其推行速度和规模,存有疑虑。
朱元璋点了点头。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他缓缓站起身,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一锤定音。
“此事,容后再议。”
此言一出,方孝孺等人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以为自己成功阻挠了新政。
然而,朱元璋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们如坠冰窟。
“但,既然诸卿对新式军备尚有疑虑,那便先建一座军工总署,看一看成效。”他将目光投向朱雄英,“雄英,这第一座皇家军工总署的选址,便交由你全权负责!户部、工部,全力配合!咱给你一年的时间,咱要看到,第一批完全由我大明自己标准化生产的火铳,从这座厂子里,走出来!”
“退朝!”
言罢,他拂袖而去,不给任何人再辩驳的机会。
这便是朱元璋的帝王心术。他没有强行推行整个法案,避免了与整个官僚集团的正面冲突。但他却用一个“试点”的名义,将法案最核心的部分,牢牢地钉了下来。
朱雄英躬身领旨,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
他知道,他赢了。
只要第一座军工厂成功建立,只要第一批标准化军械的威力展现在世人面前,剩下的两座,乃至更多的改革,都将是水到渠成之事。
朝堂上的交锋暂时落幕,但朱雄英知道,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而这第一座军工厂的选址,就将是他新政推行路上,遇到的第一个,也可能是最棘手的一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