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像浸了蜜的水,顺着雕花窗棂渗进帐幔。
沈烬睫毛颤了颤,指尖触到一片温热——是楚昭的手,不知何时覆在她腕间。
她缓缓睁眼,入目是青金帐钩上悬着的珍珠串,正随着呼吸轻轻摇晃。
可那串珠子在她眼底忽而模糊,忽而清晰,像是被一层薄雾蒙着。
更奇怪的是,她脑海里浮起许多不属于这一世的片段:落满桃花的长阶上,有个穿月白裙的女子握着她的手,说\"等我\";雪地里的小竹屋中,有人替她裹紧斗篷,指尖冻得通红却仍笑着往她手里塞烤红薯......
\"阿烬?\"
低哑的男声裹着晨雾漫过来。
沈烬偏头,见楚昭正俯身看她,发冠松了半缕墨发垂在额前,眼底的霜色褪成了浅灰,像被温水泡开的灰玉。
他指尖轻轻点她眉心:\"在想什么?
你刚才皱眉的样子,和我梦里那个总为我担心的姑娘一模一样。\"
沈烬一怔,伸手摸向自己眉心。
那里有团极淡的热意,顺着血脉往楚昭掌心钻——是双生印记在发烫。
她这才发现,楚昭眼下的薄茧不知何时软了些,连带着他的轮廓都柔和下来:\"你......也做了奇怪的梦?\"
\"不是奇怪。\"楚昭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是我忘了太久的东西,现在正在往回找。\"他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我好像看见,三百年前的雪落得比现在大,有个姑娘攥着我的手说,就算轮回百次,也要把我认出来。\"
帐外突然传来衣袂破空声。
两人同时抬头,见那道青衫身影正从焦土上缓步走来——是昨夜的上古智者。
他广袖沾着星子般的残雪,腰间玉牌泛着幽光:\"半魂互换非易事,你们的记忆与情丝已缠成乱麻。\"他停在帐前,目光扫过两人交握的手,\"若不能同步心神,这团乱麻便会勒断魂魄。\"
沈烬指尖微颤。
她能清晰感觉到,楚昭此刻的担忧正顺着交缠的掌心往她心里钻,像团湿漉漉的雾;而她对未知的恐惧,似乎也在染着楚昭的情绪。
\"这是《灵契诀》。\"智者抛来一枚青玉简,\"每日辰时共修,可稳固融合之态。\"他转身要走,又顿住脚步,\"记住,情丝越浓,锁链越紧。\"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山呼般的\"参见王与王妃\"。
国家元老们的车驾碾过焦土,最前头的太傅扶着朱漆车辕下车,白发在风里乱成雪团。
他跪得太急,膝盖磕在碎石上发出闷响:\"王妃以命换命,臣等本应叩谢。\"他浑浊的眼底浮起忧色,\"只是这等逆天改命之事......若因此动摇国运,恐难堵悠悠之口。\"
沈烬坐起身,楚昭立刻托住她后腰。
她望着元老们皱成核桃的脸,突然想起昨夜黑煞尊主消散前的狞笑——那些质疑声,本就是她预料中的。
可当她要开口时,喉咙里却先漫上股酸涩,像被人塞了把浸了水的陈皮。
\"我以烬火为誓。\"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平时轻了三分,\"楚国的百姓不会再受战火,楚宫的梁柱不会再染鲜血。\"
楚昭的指腹在她手背轻轻摩挲。
他太熟悉她了——这副柔肠百转的模样,分明是他常有的。
半魂互换后,她竟连他的习惯性隐忍都沾了三分?
\"诸位爱卿。\"楚昭将沈烬往自己怀里带了带,目光扫过众人,\"三百年前预言说双生劫主'合则兴邦,分则覆国',今日双生印记共鸣,便是天命所证。\"他顿了顿,声音冷下来,\"若有人再拿'动摇国运'做文章......\"
元老们齐刷刷叩首,额头几乎贴地。
沈烬靠在楚昭颈窝,闻见他身上熟悉的沉水香,混着些陌生的药草味——那是他从前总藏在袖中的,治她旧伤的药膏气息。
她突然明白智者的话:他们的魂,真的在互相渗透。
暮色漫上来时,楚昭抱着她去偏殿用晚膳。
宫灯次第亮起,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朱墙上,叠成模糊的一团。
\"今日你说要护楚国安宁。\"楚昭夹了块桂花糕放在她碗里,\"可我总觉得,你最后那半句'若我做不到',是我从前在佛前许的愿。\"
沈烬正要说话,窗外忽有冷风卷着碎叶扑进来。
她鼻尖微动——那风里有股焦糊味,像极了黑煞尊主消散时的气息。
楚昭已经按住腰间玉剑。
他垂眸看她,眼底的浅灰重新凝出霜色:\"今夜,我守着你。\"
沈烬望着他眉心跳动的霜花印记,与自己的赤焰印记同频起伏。
她忽然想起,白日里智者说\"情丝越浓,锁链越紧\"——可此刻,她竟觉得这锁链,比世间任何珍宝都珍贵。
宫门外的更夫敲响了三更。
暗处,几道黑影贴着宫墙掠过,腰间挂着的黑幡被风卷起一角,露出上面狰狞的鬼面图腾。
三更梆子的余音还在宫墙间打旋,沈烬便先攥紧了楚昭的衣袖。
焦糊味里混着腥甜血气,像根细针直扎她鼻尖——这是黑煞教血阵特有的味道。
\"后殿!\"楚昭的声音比剑刃更冷,抱她的手臂骤然收紧。
他早听见了宫瓦上细碎的脚步声,十二名黑煞爪牙呈北斗状散开,腰间黑幡上的鬼面在夜色里泛着幽绿磷光。
为首者指尖蘸血,在汉白玉阶上画出扭曲咒文,地面顿时裂开蛛网状纹路,暗红雾气从中翻涌而出。
沈烬的指尖开始发烫,烬火在经脉里窜动,却被半魂相连的楚昭压下三分。
她能清晰感觉到他的心跳——前半拍沉稳如钟,后半拍却猛地漏了一拍。
抬头时,正撞进楚昭骤缩的瞳孔里。
雾气中浮出虚影。
是个穿墨绿宫装的女子,鬓边插着半支残梅,眼角泪痣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她伸出手,指尖还沾着未干的血渍:\"阿昭,我的昭儿......\"
\"母妃?\"楚昭的剑\"当啷\"坠地。
那是他最不愿触碰的回忆——七岁那年,他缩在御花园假山洞里,看着生母被毒酒灌下,嘴角的血滴在他藏身处的青石上,二十年都没擦干净。
此刻虚影里的女子正重复着最后一句话:\"昭儿要活,要替母妃看这天下......\"
沈烬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能感觉到楚昭的魂魄在震颤,像被抽走主心骨的玉,随时会碎成齑粉。
半魂融合带来的情绪如潮水倒灌,她喉间泛起铁锈味——那是楚昭藏了二十年的痛,此刻正顺着灵契往她心口钻。
\"阿昭!\"她捧住他的脸,烬火不受控地从指尖窜出,在两人周围燃起赤金火墙。
怨灵虚影被火苗舔到便发出尖啸,可那道墨绿身影却逆着火光逼近,\"昭儿,跟母妃走......\"
\"不!\"楚昭突然攥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
他望着沈烬眼底跳动的火焰,那是比任何幻影都真实的光:\"她不是母妃。
母妃临终前说,要我护这天下太平。\"
沈烬趁机引动全身烬火。
赤金色火焰如活物般窜向血阵,所过之处,黑幡化作飞灰,咒文崩裂成火星。
她在烈焰中低笑,声音却稳得像定海神针:\"你不是孤独一人,这一次,我陪你一起面对过去。\"
最后一道虚影在火中消散时,空气里响起玉片碎裂的轻响。
诅咒使者不知何时立在焦黑的血阵中央,月白广袖上没有半分烟火气。
他的脸隐在雾里,唯余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双生劫未完,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
话音未落,一卷残页从他袖中飞出,精准落进沈烬掌心。
泛黄的绢帛上,朱砂写着\"轮回门\"三个大字,字迹边缘泛着暗红,像浸过血:\"欲解双生之厄,需赴'轮回门'问心三日。\"
\"问心?\"楚昭拾剑站到沈烬身侧,剑尖还滴着未干的血珠。
他望着诅咒使者逐渐消散的身影,喉结动了动,\"何为心?\"
\"心是执念,是贪嗔,是你们不敢直面的因果。\"使者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化作一声叹息,\"三日后,轮回门开。\"
夜风卷起灰烬,掠过沈烬掌心的残页。
她望着跃动的烬火,火光照得眼底一片暖红:\"你觉得......我们还能承受更多吗?\"
楚昭握住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她掌心的火焰印记。
他的掌心有常年握剑的薄茧,此刻却暖得像团火:\"只要是你,我愿再入轮回。\"
宫漏滴到第四更时,沈烬忽然抬头。
她看见东边天际浮起一线鱼肚白,在云层后若隐若现,像扇虚掩的门。
(夜风拂过残页,\"轮回门\"三字突然泛起微光,远处传来晨钟,似有门轴转动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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