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宫门在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中缓缓洞开时,沈烬隔着车帘就察觉到了异样。
本应垂首肃立的宫人们此刻像被惊飞的雀儿,扫落叶的老太监手一抖,竹扫帚\"咔\"地断成两截;提食盒的小宫女连退三步,青瓷碗磕在汉白玉柱上碎成八瓣,莲子羹顺着阶沿淌成浑浊的溪。
\"慢。\"楚昭的指尖轻轻叩了叩车壁。
驾车的暗卫立即勒住缰绳,枣红马喷着白气停在丹墀下。
沈烬掀帘的手顿了顿——她看见廊下值夜的小太监正缩在廊柱后,喉结上下滚动着,目光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她和楚昭交叠的袍角上。
\"看来我们离开这段时间,宫里发生了不少事。\"楚昭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片落在冰面的薄雪,凉得人后颈发紧。
他扶着沈烬下车时,指腹在她腕间轻轻一掐——这是他们离宫前约定的暗号:警惕。
沈烬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想起千松涧里死士袖口的云纹,想起楚昭说\"暗卫有内鬼\"时眼底的冷光。
此刻宫人们避之不及的眼神,倒像是...怕沾染上什么晦气。
\"九皇子——\"
刺耳的尖嗓从右侧回廊炸响。
沈烬抬眼,就见孙御史穿着簇新的绯色官服,腰间玉牌撞得叮当响,身后跟着二十个禁卫军,刀鞘在地上拖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他的三角眼扫过沈烬鬓边未卸的松枝,又落在楚昭肩头未干的血渍上,突然拔高了声音:\"好个九皇子!
圣驾尚未回宫,你便私自带王妃离京三日,如今倒还敢大摇大摆往宫里闯?\"
禁卫军的刀刃同时出鞘三寸,寒光映得宫灯都暗了几分。
楚昭的脊背绷成一道弦。
沈烬能感觉到他隔着层中衣的体温——是冷的,比千松涧的山风还冷。
她悄悄往他身侧挪了半步,烬火在丹田处蠢蠢欲动,却被她强压下去——这里是皇宫,是林怀远的地盘,不能暴露。
\"孙大人这是何意?\"楚昭的声音像块浸在寒潭里的玉,\"本宫离宫前已向皇后报备过行程。\"
\"皇后?\"孙御史突然笑了,笑得嘴角直抽,\"皇后娘娘如今还在甘露殿跪着抄经呢!
三日前太医院说,凤体染了邪祟,得清净百日。\"他的目光扫过木笛和玉珠——两人正站在马车后,木笛的竹笛斜插在腰间,玉珠的银叶藏在袖中,\"九皇子,你私自离宫也就罢了,怎么还带了两个不明身份的江湖人?
这要是传出去,说咱们楚宫引外臣入宫...啧啧,大逆不道的罪名,你担得起么?\"
沈烬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终于明白宫人们的恐惧从何而来——有人在他们离宫时布好了局。
皇后被禁足,孙御史突然硬气,连禁卫军都敢对皇子动刀...林怀远的手,到底还是伸到了这里。
\"孙大人这么急着给本宫定罪。\"楚昭往前走了半步,禁卫军下意识举刀,却被他身上的气势压得退了半尺,\"莫不是有人给你递了尚方宝剑?\"他突然低笑一声,指节叩了叩孙御史腰间的玉牌,\"这玉牌成色不对,倒像是...丞相府的暗纹?\"
孙御史的脸瞬间白了。
他慌忙去捂腰间玉牌,却被楚昭更快一步捏住手腕。
沈烬看见他后颈冒起的细汗,听见他牙齿打战的声响:\"九...九皇子莫要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楚昭松开手,指尖在自己袖口云纹上一擦,\"那孙大人解释解释,本宫离宫时暗卫总长明明是张全,怎么今日禁卫军统领换了李三?\"他突然转头看向禁卫军队首,\"李统领,你上月在丞相府当护院的事,可还没传到陛下耳中吧?\"
为首的禁卫军统领猛地一颤,刀\"当啷\"掉在地上。
孙御史的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沈烬却瞥见廊角闪过道白影——是白璃。
她捧着个青瓷药碗,发鬓微乱,看见他们时瞳孔骤缩,又迅速垂下眼,装作没看见似的往甘露殿方向走。
\"走。\"楚昭突然攥住沈烬的手腕,大步往宫内走。
木笛和玉珠立刻跟上,竹笛和银叶在袖中发出细碎的响。
孙御史在身后喊什么\"擅闯宫禁\",却被楚昭的随从大声喝止:\"九皇子奉陛下密旨出京,你敢拦?\"
沈烬被拽得几乎要踉跄,却听见楚昭极轻的耳语:\"白璃的妆花缎是新的,甘露殿的线香换了沉水香——皇后没病。\"她的心跳漏了一拍,终于明白他刚才为何故意激怒孙御史——是要逼幕后之人露出马脚。
转过景阳宫影壁时,沈烬回头望了眼。
孙御史正攥着那禁卫军统领的衣领嘶吼,宫人们缩在廊下,连扫落叶都不敢发出声响。
而远处甘露殿的飞檐上,白璃的身影一闪而过,药碗里的雾气飘向天空,像道未写完的密信。
\"我们只是去处理一些私事。\"楚昭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
他低头看向沈烬,眼底翻涌着暗潮,\"但有些人,似乎等不及要让私事变成...国事了。\"
沈烬望着他染血的中衣,突然闻到一缕极淡的松脂香——是千松涧的味道,混着宫墙里的龙涎香,像把淬了火的刀,即将剖开层层谎言。
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开始——那些藏在朱门金瓦后的阴谋,那些未说出口的前世因果,都将在这场风暴中,露出最锋利的獠牙。
孙御史的三角眼在月光下泛着青灰,他从袖中抖出一卷明黄奏折,封皮上\"弹劾\"二字被宫灯映得像团烧着的血。\"九皇子、九王妃离宫期间,臣派属下去九皇子府查探——\"他的指甲掐进奏折,\"竟在王妃寝殿暗格里,搜出三具蛊偶!\"
沈烬的指尖猛地蜷缩。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闷响——蛊偶是宫中最忌讳的东西,若真被坐实,莫说王妃之位,连九皇子的命都保不住。
更关键的是,她的寝殿暗格藏着前朝沈家的密信,除了她和楚昭,再无第三人知晓。
\"孙大人好手段。\"楚昭突然笑了,笑声像碎冰撞在青铜酒爵上,\"本宫离宫前命暗卫封了府门,钥匙在本宫腰间。\"他抬手扯下腰间鎏金钥匙串,\"你说你派属下去查探,是撞门?
撬锁?
还是...有人给你开了门?\"
孙御史的喉结滚了滚,目光下意识扫向禁卫军统领。
那统领正盯着地上的刀刃发呆,后颈的汗把衣领浸得透湿。
沈烬瞬间明白——林怀远连暗卫都策反了。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烬火在丹田翻涌,却被她压成细流,顺着血脉漫到指尖,烫得几乎要烧穿皮肉。
\"九皇子莫要转移话题!\"孙御史拔高声音,奏折在他手里簌簌发抖,\"蛊偶上刻着陛下与皇后的生辰八字,这是谋逆大罪!\"他突然转身对禁卫军吼,\"还不快将逆贼拿下!\"
禁卫军的刀刃再次出鞘。
沈烬看着寒光逼近,突然往前一步,挡住楚昭的半侧身子。
她能感觉到楚昭落在她后颈的目光,像团被雪埋着的火——那是他们在千松涧被死士围杀时,他看她的眼神。
\"孙大人说蛊偶在我寝殿。\"沈烬的声音比平日更轻,却像根淬了毒的银针,\"那蛊偶的材质可曾查验?\"她想起前日离宫时,暗格里除了密信,还压着块从千松涧带回来的松脂——被烬火烧过的松脂会泛着血一样的红。
孙御史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显然没料到沈烬会直接问证据,喉结动了动才道:\"是...是檀木雕的。\"
\"檀木?\"沈烬突然笑了,\"我寝殿的暗格常年放着前朝沈氏的药谱,药谱里夹着沉水香。\"她看向禁卫军统领,\"李统领,你上月在丞相府当护院时,可曾见过沉水香熏过的檀木?\"
统领的脸\"唰\"地白了。
沉水香性燥,檀木遇香会生黄斑——若蛊偶真是从暗格搜出,表面必定有细密的黄纹。
孙御史的奏折\"啪\"地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时,沈烬瞥见他袖中露出半片银叶——和玉珠的银叶形状相似,却多了道蛇形纹路。
\"够了。\"楚昭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腊月的井水温。
他攥住沈烬的手腕,力道重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既然孙大人急着请陛下定夺,本宫便随你去御书房。\"
孙御史的嘴唇抖了抖,想说什么却被楚昭的眼神压了回去。
他挥了挥手,禁卫军立刻围上来,刀刃贴着两人衣摆,像道流动的寒潭。
沈烬注意到木笛的竹笛在腰间晃了晃,玉珠的手按在袖中银叶上,正要动作,楚昭却微微摇头——他们需要引蛇出洞。
木笛咬了咬嘴唇,终究退到廊下。
玉珠拽了拽他的衣袖,两人隐入朱漆廊柱的阴影里,竹笛和银叶的反光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御道的青石板被夜露浸得发凉,沈烬的绣鞋碾过湿润的苔藓,听见楚昭极轻的耳语:\"暗格里的密信还在。\"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楚昭是说,蛊偶是后来放进去的,而真正的证据未被触动。
这说明林怀远的目标不是前朝密信,而是...直接置他们于死地。
转过最后一道月洞门时,御书房的飞檐已经近在眼前。
门扉半掩,漏出一线暖黄的光,将门前的积雪照得像撒了层金箔。
沈烬听见门内传来茶盏轻碰的脆响,还有个苍老的声音低低道:\"陛下,九皇子到了。\"
楚昭的脚步顿了顿。
沈烬抬头看他,月光正落在他下颌的轮廓上,将那抹紧绷的弧度镀得像把即将出鞘的剑。
她知道,门后等着他们的,不只是皇帝,还有林怀远精心布下的网——而这张网的破绽,就藏在孙御史袖中的蛇形银叶里,藏在禁卫军统领发抖的后颈里,藏在白璃端着的那碗沉水香药雾里。
\"走。\"楚昭的拇指在她腕间摩挲了两下,是只有他们能懂的暗号:稳住。
沈烬深吸一口气,让烬火的热流在体内转了个圈,将翻涌的情绪压成最锋利的刃。
她跟着楚昭跨过御书房的门槛,门内的龙涎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隐约能看见几袭重臣的官服在案前晃动。
而在视线尽头,皇帝的龙袍金线闪着冷光,像条蛰伏的龙,正等着看这出戏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