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薄雾尚未在林间散尽,只被金线般的朝阳穿透,化作亿万游弋的微尘。
就在这片被露水浸润的静谧里,缓缓行来两道身影。
当先一位道姑,身量高挑,着一袭质地精良的杏黄道袍。
那袍色在熹微晨光下并非俗艳,反而沉淀出一种温润如玉的雅致,行走间袍摆如水纹般无声漾开,拂过沾满露珠的草叶,却不曾沾染半分湿痕,显露出深厚的内力修为。
她青丝如墨,只用一根样式简朴却温润剔透的白玉簪松松挽了个道髻,几缕碎发垂落鬓边,衬得那颈项愈发修长白皙,似上好的羊脂玉精心雕琢,光洁无瑕。
最令人屏息的,是那张脸。
肌肤欺霜赛雪,细腻得瞧不见一丝纹理,眉如远山含黛,眼似寒潭凝星,深邃冰冷,鼻梁秀挺得恰到好处,唇色是极淡的樱粉,紧抿着,透着一股不容亵渎、不沾尘埃的凛冽寒意。
那冷意并非刻意为之,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生人勿近的疏离。
她手中持一柄拂尘,尘尾银丝根根分明,流转着清冷的微光,与她通身那遗世独立的孤寒气韵浑然一体,行走间,步履无声,点尘不惊,真似姑射仙子偶落凡尘。
紧随她身后的另一名道姑,年纪稍轻,容貌亦是极美,却完全是另一种风致。
同款道袍裹着玲珑有致的身段,本该轻盈的步子里却透着股藏不住的慌乱。
乌发银簪,小脸粉嫩如初荷,挺翘的鼻尖,饱满如樱桃的唇,一双杏眼水汪汪的,清澈底下却压着浓得化不开的焦灼。
年轻道姑偷瞄着年长道姑冰冷的侧脸,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终于硬着头皮出言试探:“师父…陆无双师妹她…八成是…是贪玩才跑出庄子…”
前方,年长道姑脚步纹丝未顿,目光死死锁着前方幽暗的密林,仿佛她的话是耳边风。
年轻道姑心尖一哆嗦,强撑着继续说道:“她…她就是怕您罚…慌得…慌得没了方向,才…才越跑越远…”
“慌?”年长道姑说出一个字,瞬间冻僵了洪凌波后面所有的话。
“慌得好!慌了,脚步才乱,气息才浊,留下的痕迹…才够多,够清楚。”年长道姑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吐出的话却带着森然寒意。
“等为师逮着她…定把她剩下那条好腿,也打折了!”
年轻道姑闻言脸色瞬间煞白,浑身一颤,再不敢言。
这师徒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和洪凌波。她们正在寻找偷跑出赤霞庄的陆无双。
林间愈发幽深,古木参天,虬枝盘错,遮蔽了天光,只余下斑驳陆离的光点筛落在厚厚的腐叶层上。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地切了进来。
那是个年轻男子的嗓音。
清朗、通透,如同山涧击打青石的溪流,又似玉磬在晨风中轻叩,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与安定感,瞬间驱散了林间的阴翳与沉闷。
男子吐字清晰,节奏舒缓,正娓娓道来,字字句句落入耳中:
“……身法之道,首重虚实。虚步踏云,不着痕迹;实步生根,稳若磐岳。七分实,三分虚,转换存乎一念,非是蛮力所能强求……”
李莫愁的脚步,倏然钉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丝线骤然勒紧,周身气息为之一凝。
洪凌波一个收势不住,差点一头撞上师父后背,狼狈地稳住身形,憋得小脸通红。
她心有余悸地抬眼,却见师父拂尘依旧搭在臂弯,姿态未变分毫,只是微微侧首,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竟破天荒地凝起一丝……专注?还有一丝……冰冷的探究?
男子清朗的声音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继续流淌,字字清晰,蕴含精微武理:
“……剑走偏锋,非是取巧。其势当如春蚕吐丝,绵绵不绝;又如弱水回环,看似至柔,实则包罗万方,无孔不入。锋芒藏于鞘中,引而不发,只待敌人旧力耗尽、新力未生的那一刹……”
这绝非等闲武夫能有的见地!
李莫愁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眼眸里,一丝浓烈的兴趣,如同毒蛇般悄然昂起了头。
师徒二人,如同两道融入林影的鬼魅,循着那清朗的讲武声,无声无息地潜了过去。
脚下的枯枝败叶诡异地失去了声响。
林间回荡的,唯有那男子透彻清越的嗓音,硬生生将这荒僻野林,化作了一方无形的道场!
林间一小片难得的空地,铺满厚厚一层被晨露打湿、颜色变得深沉的落叶。
空地中央,背对着她们,蹲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大红的衣袍,红得刺目,红得在这片清冷的晨光里如同燃烧的火焰,与周遭湿润的绿意和深褐的腐叶格格不入。金线绣成的繁复龙凤纹样盘踞在肩背和宽大的袖口上,即便在熹微光线下,折射出耀眼光泽。
这分明是成婚大礼才该穿的吉服!只是此刻,这身华贵的新郎袍服沾满了泥土、草屑和露水,下摆甚至被撕裂了一道显眼的口子,露出内里同样鲜红却已脏污的衬里,狼狈不堪。
他低着头,对着身前空地一小团毛茸茸的东西,正专注地说着话,声音依旧是那悦耳的清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仿佛在指点一位极其重要的门徒。
“……方才那招‘白虹贯日’,用意是好的,但出手时机太急,力道也使得老了七分。须知过犹不及,剑势将尽未尽之时,才是变招的关窍所在……”他一边说着,一边竟真的并指如剑,在身前比划起来,姿态颇为潇洒。
洪凌波看得分明,那被少年“指点”的对象,哪里是什么门徒,分明是一只灰褐色的野兔!那兔子被少年修长的手指虚按着脊背,似乎被这喋喋不休的“高人”搅得极不耐烦,三瓣嘴急促地翕动,后腿在湿漉漉的落叶堆里徒劳地蹬刨着,搅起几片沾着泥水的叶子。
那人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武学世界里,对兔子的挣扎视若无睹。
他松开虚按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自顾自地比划着:“看好了,这一式‘流云回雪’,身法要诀便在于足尖轻点,腰身如柳……”
他一边说着,一边竟真的扭动腰肢,足尖在湿滑的落叶上轻轻一旋,带起几片沾着露水的叶片。
那姿态,竟有几分行云流水的飘逸。只是这飘逸的姿态,配上这身刺眼、脏污的婚服和眼前这只懵懂挣扎的野兔,在这清冷的林间晨光下,显得说不出的诡异、荒诞和……令人心底发毛。
少年指尖虚点,模仿着剑招的轨迹:“……劲力发于踵,贯于指,需如抽丝剥茧,绵绵不绝……哎,你的爪子要再抬高三寸!对,就这里!蓄势待发……”
那兔子终于彻底失去了耐心,趁着少年沉浸于“传道授业”无暇紧“握”的瞬间,猛地一蹬后腿!
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道灰褐色的闪电,嗖地从少年并拢的“剑指”旁窜了出去,一头扎进旁边挂着露珠的茂密灌木丛,只留下几片被它带起的湿漉漉的枯叶,打着旋儿缓缓飘落。
那人的动作瞬间僵住。那只还保持着“剑指”姿态的手,悬在半空,对着兔子消失的灌木丛。
他歪着头,晨光落在他线条精致的侧脸上,映出几分茫然和不解,喃喃自语道:“……悟性……终究是差了些……”